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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化外荒原

像人人都有母亲一样,任谁都有故乡,都有童年。而童年又是和故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当然,有的人出生之后,就像小鸟一样,不多久就“离巢”了,尔后便辗转于车尘、帆影之间,过着流离转徙的生活。我的整个童年却是一直在故乡平稳度过的。

我家原籍在河北大名府。大约在同治年间,我的曾祖父因为手刃父仇,出了人命,便趁一个夜黑天,带着一家老小,偷偷地离乡别井,闯了关东,落脚在广宁府辖区东南角上一个很偏僻、很闭塞的名叫“后狐狸岗子”的村落。当时全屯只有一条街,三四十户人家。庄前是一片大沙岗子,上面长满了各种林木;岗子前面摊开一片沼泽地,遍生着芦苇、水草和香蒲。村后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条条长满了各种树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沟分割开来。最有名气的是附近那条古驿道,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路旁矗立着一通两米多高、跌断后又接起来的石碑,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听老辈人说,上面记载的是“唐王征东”的故实,俗称“得胜碑”。

在我幼年时节,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线,那就是开开茅屋后门就会扑入眼帘的绵亘于西北天际的一脉远山。阴雨天,那一带连山漫漶在迷云淡雾之中,幻化得一点踪迹也不见了。晴开雨霁,碧空如洗,那秀美的山峦便又清亮亮地现出了身影,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望海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哩。刹那间,一抹白云从层峦上面飘过,那山峰忽然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了。听早年曾经去朝过山的祖母说,大山里住着医神和巫仙,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老妻,长年在一起采药炼丹,悬壶济世,后来也像那座大山一样长生不老了。这番话,增加了大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每当看到白云在峰际飘游时,我就想,那是医神和巫仙在炼丹呢。

医巫闾山的这面,绵延着无边无际的草场和田野,一道蜿蜒的长堤像一把利剑似的把它们切开。长堤里面,散布着几个小小的村落,统一的名称叫“大荒乡”。它和《红楼梦》里的“大荒山”不同,并非大文豪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直到今天还叫着这个名字,尽管它早已不再荒凉、阒寂了。那里处于几个县的交界,历朝历代都是“三不管”地区。几个小村落,包括我家所在的村子,像是晨空里的星星,没着没落地撒在望眼无边的化外荒原里。

或许是因为村子前面有个大沙岗子,沙岗子上又狐狸成群的缘故吧,我们那个村才以“后狐狸岗子”命名。这一带的风习,起名字盛行浪漫主义,富有理想色彩,唯有“大荒乡”和“后狐狸岗子”是写实性的,可说是一个例外。

从前的人重视名号,把它看作人格、理想和前程、命运的象征,所以,对于命名从来也不马虎。有些地名体现着人们的愿望,比如,我们这个县份地处辽河平原,一马平川,没有一石一岭,更不要说山了,却名曰“盘山”。有人解释说:“盘山者,盼山也。”

这里的人习惯于给穷地方起富名字:遍地盐碱滩、长满黄芨菜的荒片子,名字却叫“黄金坨”、“万金滩”;“兴隆村”灶冷烟空,只有几家佃户窝棚;“富家庄”里的人们,世代逃荒在外,沿门乞讨;穷得片瓦无根,人们说“挂起来可以当磬敲”的南林子,大名却叫“钱坨子”。人名也是一样,充满了美好的寄托和甜蜜蜜的幻想。翻开户籍簿子,“张富宝”、“赵满仓”、“王成万”、“朱厚福”,堪称珠光宝气,金玉满堂。可是,他们恰恰都是长年在外扛活的穷光蛋,一辈子“仓”也没“满”,“福”更不“厚”。

还说门前的那个大沙岗子。真也令人纳闷,本是一片平原沃野,附近既没有沙漠,又没有河套,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呢?远远望去,威威赫赫地横在那里,几丈高,几里长,拄天拄地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面长满了林木,杨树、柳树、榆树、槐树,还有人们叫不出名字来的珍稀树种,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枝杈都交结在一块了。密密丛丛的深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沙岗子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这么多的大树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也许开天辟地就是这个样子。那树,粗的要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大碗口。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眼看就要顶天了,可还是不停地往上长。它们倒活得挺自在,愿往高里长就往高里长,愿往斜里伸就往斜里伸,不想往高长、又不想往斜里伸,就自己往粗里憋,有的最后憋成个矮胖子,也没有人说它憨,嫌它丑。

听人说,沙岗上的树,根须扎得特别深,为的是能够接上水分。也正因为这样,年年刮大风,大风掀开了茅屋顶,吹动了场院里的石磙和磨盘,都说“树大招风”,可是,高高的沙岗上,却从来没有一棵大树被刮倒过。经过多年的水冲风蚀,有的树根裸露在沙土外面,弯七扭八的,像老爷爷手上的青筋。裸露在外面也不影响生长,树干照样钻天插云,枝叶照样遮荫蔽日,生命力真是够旺盛的了。

春天来了,杨花、柳絮、榆钱,纷纷扬扬,随风飘洒,织成一片烟雾迷离的空濛世界。清晨起来一看,家家的院里院外,都是一片洁白,恍如霜花盖地,雪压前庭。父亲早早起来,手把着长长的竹扫帚,从院里扫到院外,“刷刷刷,沙沙沙”,现在回忆起来,还仿佛在耳边回响。

有盛就有衰,再旺盛的树上也有枯枝。严冬季节,庄户人脚上绑着皮鞡鞡,手里拿一条拴着铁坠儿的长麻绳,踏着厚厚的积雪,攀上了沙岗子,见到枯枝,就把带着铁坠儿的绳索抛上去,轻轻地纽个结,然后猛劲一拉,只听“咔嚓”一声,枯枝就下来了。当地人叫做“扯干枝儿”。背回家去,这些干枝儿便成了最好的烧柴。

只有一棵老树却是谁也不去动。老树长在沙岗的西端,孤零零的,挺立在高岗之上。说是树,其实已经没有一个青枝嫩杈了,只剩了一根两三搂粗的树干,撑着几个枯黄的枝桠。树干上有个门洞似的大窟窿,残存着火烧过的痕迹。听老辈人讲,那是一棵三百年的老槐树,过去树洞里藏匿着一个狸子精。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炸雷劈死了黄狸,把大树也劈开了,树身着了火,当年就枯死了。

一天,我在沙岗上,贪看蚂蚁倒洞搬家,竟忘记了回家吃午饭,母亲在沙岗下面连声地喊。还没等我走下来,黑压压的云头就从西北方向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隆隆的雷声响过,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沙岗似乎都燃烧起来。霎时,一阵狂风夹着瓢泼暴雨倾洒下来。我慌乱地滚下沙山,跑回院子里,然后爬上炕头,把鼻子顶在窗玻璃上,便见来路上已经被雨浇得冒了烟儿了。

沙岗上的林木黝黑黝黑的,分不出个数量,模糊了轮廓,乍看像是一座铁山,偶尔闪亮一下,接着便是震天的雷响。院子里,雨水从屋檐、墙头、树顶上跌落下来,像开了锅似的冒着泡儿,然后,滔滔滚滚地向房门外涌流出去。

待到雨过天晴,出了太阳,树叶显得分外浓绿,分外光鲜,亮晶晶的,像是万万千千的小圆镜悬在空中。只是树下却乱糟糟的,这里那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干枝,许多鸦巢倾坠了下来。当时正赶上鸟类哺育期,一些光秃秃的鸦雏摔死在地上,令人惨不忍睹。

小时候,气温比现在低,冬天里雪很多,三天两头一场。人们早早地就封上了后门。外面还用成捆的秫秸夹上了迎风障子。夜间,北风烟雪怒潮奔马一般,从屋后狂卷到屋前,呜呜地吼叫着,睡在土屋里就像置身于汪洋大海的船上。一宿过去,家家都被烈雪封了门,只好一点一点地往外推着,一两个时辰挤不出去。西院的“二愣子”找个窍门,把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打开,从窗户跳出去清除积雪。结果,半截身子陷进雪窝窝里,好长时间爬不出来,险些冻伤了手脚。

每逢大雪天气,起来最早的往往都有丰盛的收获。有人悄悄地溜出大门,一溜烟似的向沙岗下面的一排秫秸垛跑去。干什么去呢?《正大综艺》的主持人可以发动观众猜上一猜。大概十有八九的人会猜测他是去解手。——错了。原来,秫秸垛南面向阳背风,暴风雪再大也刮不到这里,于是,便有许多山雉、鹌鹑、野兔跑来避风。由于气温过低,经过一宿的冻饿,它们一个个早都冻麻了腿爪,看着来人了,眼睛急得骨碌骨碌转,却趴在那里动弹不得,结果,就都成了早行人的猎物。

雪天里,大沙岗子最为壮观。绵软的落叶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上面矗立着烟褐色的长林乔木,晚归的群鸦驮着点点金色的夕晖,“呱、呱、呱”地噪醒了寒林,迷乱了天宇,真是如诗如画的境界。

最有趣的还是那白里透黄、细碎洁净的沙子。这是当地的土特产。用处可多着哩。舀上一撮子放进铁锅里,烧热了可以炒花生、崩爆花,磨得锃亮的锅铲不时地搅拌着,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放在嘴里一嚼,不生不煳,酥脆可口,——那味道,走遍了天涯也忘怀不了。

遇上连雨天,屋地泛潮了,墙壁呀,门框呀,都湿漉漉的了,潮虫也乱乱营营地满地爬了。只要把沙子烧得滚烫,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扫,地很快就干爽了。各家盘炕时,总要往炕洞里填进许多沙子。热量积存在沙子里,徐徐地往外散发,炕面便整夜温乎着。

沙子还能治病。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年人,常常闹身子骨酸痛,夏天找一处向阳的沙滩,只穿一个裤头,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满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脑儿都跑到爪哇国了。

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孩子生下来是不用褯子包裹的。温热的火炕上铺上洁净的细沙子,婴儿躺在上面,随随便便搭上一方粗布。沙子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而且,据说长大了不易患关节炎。所以,姑娘嫁到外村去,生了小孩之后,当舅舅的总要套上一辆牛车,装上几草袋干净的细沙子送过去,作为新生儿的贺礼。

大沙岗子确是一个狐鼠横行、狸兔出没的世界。湿润的沙土地上,叠印着各种野生动物的脚印。人们在林丛里,走着走着,前面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一只野兔嗖地从茅草中蹿出来了。野狐的毛色是火红的,二尺长的身子拖着个一尺多长的大尾巴,像是外国歌剧院里长裙曳地的女歌星,款款地在人行道上溜过去。

野狐、山狸、黄鼠狼,白天栖伏在大沙岗子的洞穴里,实在闷寂了,偶尔钻出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晒晒太阳、亮亮齿爪、捋捋胡须,夜晚便成群结队、大模大样地流窜到岗子后面的村庄里,去猎食鸡呀、鸭呀,大饱一番口福。它们似乎没有骨头,不管鸡笼、鸭架的缝隙多么狭小,也能够仄着身子钻进去。

人们睡到半夜,经常被窗外吱吱咯咯的鸡叫声吵醒,可是,任谁也不肯出去看看。女人说:“又抓鸡了,”揉了揉眼睛,给孩子弄一弄被,再也没有下文;男人侧着耳朵听了听,也说:“又抓鸡了,”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不大工夫就响起了鼾声。清晨起来,打开鸡栏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外面满地散落着凌乱的鸡毛,洒布着几摊淋漓的血迹。处理起来也很简单,掘个坑把鸡毛掩埋了,再从灶膛里铲出一些草木灰盖上血迹,算是完成了“鸡之祭”。一句怨言也没有,实际上是不敢有。过了些天,再孵出几只鸡雏,找根木棍板条把鸡栏重新加固一下,就此了事。

那“一”字形的长街,看似绵延相连,其实,也有几条断裂带。在“罗锅王”的东房山处,有个两米多宽的过道,是自古留下来的,两户邻居谁也不想占用这块地方。“罗锅王”的大儿子,成年在外挑八股绳,给瓦盆窑卖盆,是个出名的犟种,“叫他往东他偏往西,叫他撵狗他偏撵鸡。”他看这个空场长了许多红蓼稞子,里面猪屎夹着人尿,气味难闻,便要把它堵上。两家的老人都说:“使不得,绝对使不得。”什么理由呢?他越问,老人越不肯说。他便脱坯和泥,开始砌墙。任凭“罗锅王”怎么作揖、求情,他也不听。

一切倒也安然。不料,半年过后,犟种的九十一岁的老奶奶正扶着门框同家人说话,说着说着,涎水下来了,没等接来药房先生,人已经断气了。于是,左邻右舍都说,这是堵空场造成的罪孽,——东面那个空场是“胡仙”往来的通道,你把大仙的通道堵死了,还能善罢甘休吗?

人们一面说,一面指点着房后的“小堂子”,说“胡仙”平素住在门前的沙岗子里,“小堂子”是享受香火、施威显圣的场所,通道堵死了,还怎么领受香火?犟种刚说出:“既然是神仙,还找不着通道?”冷不防被“罗锅王”一巴掌扇了个大趔趄。

“小堂子”,每家都有,一般都是青砖砌就,一米多高,坐落在宅屋后面。里面供奉着胡(狐狸)、黄(黄鼠狼)二仙,也有的还供了黎(狸猫)仙。每当遇到天灾病业,女人们便在黄昏时候虔诚地跪伏在“小堂子”前焚香默祷,许下种种誓愿。然后,就口耳相传如何如何灵验,根据是,头天晚上摆的供果,第二天就不见了,说明大仙已经享用了。

傍晚,穿着开裆裤的我,曾经偷偷地往里面看过,黑咕隆咚的,除了一个牌位,什么也没有。我心里想,小屋子那么窄小,那么憋屈,说不定,大仙也嫌里面气闷,正在外面散心呢!

如果说,我们这些小伙伴的活动天地是在街前,那么,成年人的世界则是在屋后。推开各家的后门,便现出一片黝黑的耕地。耕地平展展的,放上去满边满沿的一盆水也不会洒出来。只是并不连片,它们像豆腐块一样,被一条条长满树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沟分割开来,这是各家各户土地的疆界。

布谷鸟叫的时候,一家家父子兄弟便赶着牛,拉上犁,背起谷种,拎着粪筐,下地了。前面撒粪的和后面覆土的,都能将就人,扶犁的、点种的却必须有技术,必须是庄稼院的好把式,“二五眼”不行。有句俗话:“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种地的活,起早贪晚,人和牲口较劲,向来都是很累的。若是家里养不起大牲畜,就只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弓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撑,一春天下来,肩膀上要磨掉几层皮。晚上回家,累得摊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连一尺半高的炕都爬不上去。

小苗钻出了地面,大地一片新绿,庄户人“见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陷入到不安与焦虑之中。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见不到丝毫的落雨迹象,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依然是万里无云,整个春天始终没落过一滴雨。地干得冒烟儿了,苗黄得秃尖儿了,眼看就要打蔫儿了,庄户人最怕的“旱老虎”终于降临在大地上。于是,村后的那眼报废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装上了辘辘把子,“咯吱吱,咯吱吱,”辘辘把子整天整夜地摇个不停,最后,老土井也底朝天了,干瘦的高粱苗一起低下了脑袋。

第二天大清早,乡亲们吆喝着要求雨了,家家都给灶王爷、财神爷、胡仙、黄仙、黎仙烧了长香,叩了响头。然后,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条圈,端着黑瓦盆,赤着双脚,拥向街头,“求雨啦,龙王爷开恩哪——”的哀哀叫喊,响成了一片。闹腾了半天,抬头看看云空,依旧没有半点儿雨意。

人们盼雨,从三月三“苦麻菜钻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庙会”,盼到五月十三“关老爷单刀赴会”,又盼到七月七“牛郎会织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蓝。睡至夜半,干黄的树叶“刷、刷、刷”落到地上,飘到窗前,人们误以为雨点终于洒地了,不禁惊喜得欢叫起来,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猫叼猪尿泡——空喜欢一场”。

这一年关外大旱,赤地千里,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粮价,十天里翻了三番。人们饿得没法子,就煮红薯秧、豌豆稞、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黄芨菜,扒光了榆树皮,挖光了观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肿,面色蜡黄,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整个冬天,村里几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的散放在地块里,成了旧时代的一道惨厉的风景。

过去的通俗读物《庄农杂字》上有两句话:“人生在世,吃住二字。”就是说,除了种地打粮,农村最大的事项就是盖房子了。在旧日的庄稼院里,当老人的勤劳一生,如果没能为儿孙盖上几间住房,那会是死了也难以瞑目的。

房子怎么盖呢?小时候我倒见过。先是燕子垒巢似的准备着物料。头一两年,就要在院子里脱出很多土坯,晒干后摞起来,垒成一列列的土坯墙,上面再罩上旧席片;还要备下一些檩材、柱脚、椽子,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门前。只有实力雄厚的大户人家,才能从几十里外买回一车车石头,再备下足够的青砖、红瓦。

剩下就是看风水、定方向啦——这是大事中的大事。请来个风水先生,高高的,瘦瘦的,黄面皮,灰褂子,一副不大的细边圆眼镜松松地架到鼻梁上,旁边总要跟着一个端罗盘的。院里院外,左边右边,南一趟北一趟,不停地看,一直挨到日头栽西。回到屋里,在饭桌前盘腿坐定,一壶酒、四盘菜,一边吃一边叨念着什么,然后用毛笔圈画出一个单子,才算了事。

到了上梁这天还要画符。先宰杀一只白公鸡,倒出小半碗鸡血,鸡身上却不能有半点血迹。那个神道道的老先生,第一个仪式是毕恭毕敬地净手,那净手的时间格外长,一双枯瘦的手惨白地鼓出几条青筋,越洗越没有血色。净过了手,老先生便颤抖着将一张黄纸裁成四份,然后用一只崭新的羊毫笔蘸了鸡血,龙飞凤舞地画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那奇形怪状的图案,没有人能看得懂,大概从来也没有人问过。可是,一切都做得那么认真,那么郑重,仿佛这才是一切,而房子怎么盖、盖得怎么样,倒无关紧要了。

符,要在新房上梁时压在四角上。到了上梁吉日,几乎全村的青壮年男人都出动了。厨房里大锅饭菜准备着,人们大声地吆喝着,七手八脚地一忙活,一幢新房就拔地而起了。它不能比邻居的超前一寸,自然也不肯落后一点点。于是,这条长蛇阵便笔直地伸出了一截,又一截。年复一年,“一”字的两端不断地延长着,谁也没有想过要在前面或者后面另起炉灶。结果,家家户户,就像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一式的茅屋,一式的窗门,一式的院墙,一条线上的位置,人们从东头走到西头,要花上半个时辰。

听说,按照五行推算,我是“水命”。“水命人生在土地方。”这是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的一句话。是的,村子留给我的鲜明印象,就是那里是个土的世界。路是土路,墙是土墙,屋是土屋。那时候,住砖瓦房的全村不过三四户,绝大多数人家都是土里生,土里长,住土房,垒土墙,风天吃土,雨天踏泥。

一年四季,街道总是灰土土的,显得十分冷清。冬天,上冻后的路面高低不平,那种木轱辘车一过来,就格格地响个不停。半夜里,这种响声伴和着赶车人哼哼的小曲,一同跌进土屋人的睡梦里。春天里倒是有点美的意味,道上经常铺着一层轻雪般的柳絮杨花,大车轧过去,现出两道细细的辙痕,可是,不到一袋烟工夫,新飘落的飞絮又把辙痕抹平了。

雨季一到,整条街便成了一道过水的沟渠。常常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扑”的一声,前一个闹了个仰八叉,爬起来,带着满身满脸的泥水;后一个人见到这副模样,刚咧开大嘴笑着,一不留神,自己也闹了个前扑儿,挣扎着站起来,简直比前一个还要狼狈。好在,这里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并不那么“多情”,太阳出来一晒,用手扑打几下,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阴雨连绵的季节,免不了有些土屋土墙倒塌下来,倒坍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重新垒起来就是了。地广人稀的荒村僻野,要别的没有,泥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重新垒起来的院墙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胡乱地生出一些细草棵来,稀稀拉拉,毛毛茸茸,像街西头李保长的大氅上的貉皮领子。

土屋之外,一般人家还要套上个土的院墙,并要就着临街的院墙盖上个土的猪圈,朝外留出个方方的或圆圆的洞口。春天种地之前,粪从那里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来,周围还要画上个大白圈儿,防备着野狼从这里钻进去。那时候,野地里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着人,一到夜深人静时节,就悄悄地溜进村里来觅食。暗夜里,狼的眼睛犹如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嗥叫起来怪吓人的。但是,据说,野狼从来也不敢钻白圈儿。

我的伯母家的院墙外面,有一口古旧的水井。四面围着木板的护栏,俯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来的,上面挂满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尔有一两只青蛙伸腿游动着,平静的水面便荡起了涟漪。水是甘甜适口的。暑天炎日,常见有的小伙子穿着短裤,提上一桶“井底凉”来,“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从头上浇下去,任凭气温再高,炎天播火,也会“嘚嘚嘚”地敲打起牙门骨来。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树,人们嫌它春天往井里飞絮毛,秋天往井里飘黄叶,硬是锯掉了。听老辈人讲,井边还曾立过一块贤孝碑,记载着同治年间一个孝顺的媳妇,为了给年迈的公婆做饭,“三九”天来挑水,冰冻雪滑,一头栽进井里。此后,井边就安设了护栏。

我还看见过,东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坐在井口旁,一手把着护栏,一面号啕大哭,声声地喊着“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着去喊四哥:“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没啦!”四哥却慢条斯理地磕着烟袋,说:“没事,没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会大哭大叫了。”事后,我把这番话讲给四嫂听,四嫂脸一红,“呸”地吐了一口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个没良心的,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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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觉得,即使再爱一个人,也要为自己留一份领地。即使某天失去所有,也还留有自己一片天。她从来都是剔透的女子,知道感情不能全部押注,否则要么全输,要么全赢,无人可以全身而退。可是,这样的她,到底是曾经爱过,还是从来未曾爱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经常觉得胸中积尘。这种尘,是无声的,是错落有致的。是让她压抑而苦闷的。她说,我胸中积尘,为一个不知名的人。可是,那个人到底又在哪里?他们分手以后,他一直在探测着她的消息。他交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终是找不到那种她的感觉。他说,我一直太过爱她,以至于让我犯了一个错,让我以为她从来未曾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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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期:本姑娘慕曦雅在这里发誓,本姑娘就是斗法失败死外边,从苍穹跳下来,也不会用赵宇这个系统。后期:系统快快快,给我个丹药,艾玛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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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还流行相亲吗?她腹黑,多计,奉承爱情至上。想她嫁给一个连见也没有见过的豪门总裁!没门!她要包袱款款逃婚去。谁知她要嫁的居然是那只腹黑狼,跑不掉,推不开,呜呜,我不要嫁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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