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新来了位少爷,当晚全府中便人尽皆知。顾萧心情看来很好,晚上设了家宴,叫全府人来见过二少爷。
程易宏换上体面干净的衣服,头上梳着乌黑的小辫子,灵秀又精神,加上她乖巧可爱,又很懂得礼数,很是讨人喜欢。大家见过,也替自家的老爷高兴。顾老爷的夫人和母亲在几年前被乱兵误杀,也不知道是汉人的官兵还是契丹人干的。只叹息顾夫人当时身怀六甲,临盘在即,可怜的一尸两命。
顾老爷平日里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是心意难抒,一直也有收养义子的打算,如今可算是随了愿了。
一直跟随顾萧多年的老管家竟然一时忍不住涕泪纵横,国破家亡,顾家多少年也没有过值得高兴的喜事了。知道老爷不想声张,当时请示过便取了族谱,祖宗牌位之前,焚香拜祭,将二少爷的顾姓名字记载于族谱之中。
顾乐连一脸铁青的站在顾萧身边,看着程易宏拜过祖宗,拜过父亲,又来拜见兄长。
双膝跪下,恭恭敬敬:“顾乐阳给哥哥磕头。”
顾乐连不说话,将头扭向一边:“我弟弟不是长你这样的,他已经死了,跟我娘埋在一起!”
“放肆!”
热热闹闹的祠堂一下安静下来,只见顾萧一掌拍在几案上,脸膛因盛怒涨满血色:“滚出去,出去!像你这样目无长继的孽子不配做乐阳的哥哥,也不配做我顾萧的儿子!”
“呸!你才不配,你只顾着自己逃命,把祖母跟娘亲都害死了!”
“捆起来,把他给我捆起来,扔进柴房里去!”
顾萧被触及禁区,已经暴怒,顺手撩起茶盏果盘不由分说的砸过去。
管家眼看事情不可收拾,这父子两个关系一直不好,大小闹过多少次了,劝一时是劝不住的,赶紧唤来两个人,拿着绳子将顾乐连捆绑起来拖拽走了。
一室的人噤着声,头低着不敢动弹。顾萧嘴唇哆嗦了两下,摆了摆手:“都散了,散了吧!”
“爹。”
顾乐阳怯怯叫了声,顾萧回头看她一眼,长叹一声,拂袖而去:“管家,照顾好小少爷。”
“哎!”
老管家遣散一屋子的人,留下几个清洁打扫,躬下身子牵起顾乐阳的手:“二少爷,天也不早了,老奴安排您休息吧!”
顾乐阳便只好起身,跟着老管家出了祠堂,走过一条小径,穿了一条长廊,来到一所别致的小院里。房内灯火通明,几个丫鬟婆子早将一切打点妥当,将人进来,低着头退出去,只留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丫鬟随身伺候着。
“二少爷,奴婢名叫小顺,是分在少爷房里的大丫头。”
顾乐阳见人都散了,门口还留了两个等待吩咐的,便走过去将房门掩了。
小顺有些诧异,不知道他这是想干什么。
顾乐阳将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走上去低声的说:“小顺,你知道咱们府上的柴房在哪里?”
“柴房?二少爷问那个做什么?”
小顺因为一直留在这个院子,还没能够听到祠堂那边发生的事情,只是十分诧异这新来的小少爷怎么偏偏会打听这个。
“我就是想要问问,你告诉我便是。你若不说,我就去问她们。”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本来主子问话,做下人的知道便说就是,小顺后悔自己刚才多言,平白的不得这个刚来的少爷待见。想着便笑容挂上:“府上的柴房只一处,距咱这院子不远,出了门往东,穿过后花园那座石桥,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哦!”顾乐阳一边想象着路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我要睡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小顺便走向内堂,清洗了擦脸的帕子,双手送过来:“老爷叮嘱,我们要留在这里伺候小少爷。若是二少爷不喜欢别人打扰,奴婢们就睡在偏房,少爷有事,呼唤一声就好。奴婢们轮流值夜,一定能听得到。”
顾乐阳此刻只想着顾乐连的事情,巴不得她们赶紧离开,于是嘴上连忙答应,擦了两下手,便急着叫小顺她们回去。
“可是……”
小顺指了指屋里的灯盏,顾乐阳便跑向床边,脱掉鞋子和衣躺上去盖上被子:“我要睡了,你们快回。”
总觉得这小少爷哪里怪怪的,小顺不敢再多说什么,跟那两个丫鬟一一灭了灯,只留床头一盏小的夜里照明用,防止这小少爷夜里起身磕了碰了。
房门关的很小心,“吱吱扭扭”轻微的响。顾乐阳压着性子又躺了一会,悄悄推开窗子,等着偏房里的灯也熄了,这才蹑手蹑脚的将房门慢慢的打开一道缝,探着身子慢慢挤出去。想起桌上有顾萧专门为她准备的点心,又转身回去往怀里塞了两个。
出了院门便往东走,顾乐阳一出了院子却不知道如何迈脚。她是新来,这院子又大,晚上什么都是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她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左右两条路,一条是刚刚走过的,顾乐阳一想,那边通向祠堂,那另一条就肯定是往柴房方向去了。道路很黑,还好天上挂着惨淡的月亮。她有些害怕,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走越急,这条路却仿佛有些太长,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头那样。
顾乐阳的心脏蹦蹦直跳,拳头一直紧紧握着,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开步子大跑起来。
石桥呢,石桥在哪里?
她一边这样想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干脆停下来,气喘吁吁的,有些想哭。
“哥哥!”她开始小声的呼唤着,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往前移动,仿佛哥哥这两个字带给了她一些勇气。
“哥哎呀!”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顾乐阳一下直挺挺的磕到在地上,牙齿一下咬了舌头,手肘也被摔得很痛。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顾乐阳心中一喜,恐惧和疼痛一下消散了大半,赶忙龇牙咧嘴的爬起来,用手摸过去:“哥,你在哪里?”
顾乐连将腿收回来,没好气的转过头去:“怎么我在哪里你便出现在哪里,真是叫人讨厌!”
顾乐阳这才看见顾乐连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过来,惊喜道:“哥,你怎么在这里?”
“你以为他们真的绑我?连柴房的门都没上锁,每次都是这样。即便是真的上锁,也关不住我。”
顾乐阳踏过深草,才发现这原来是水边,水塘很大,看见月亮的影子在水面上晃动。原来自己一直沿着塘边在走,怪不得会觉得路那么长。
这一处水边有几块大石,大大小小围聚在一起,中间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洼。顾乐连此时正坐在最边上的一块大石上,身后靠着一棵垂柳。
顺手捡了一块石子用力的扔进水中,“叮咚”一声,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波纹。在低头刹那,脸上闪过亮晶晶一片,顾乐阳张口道:“哥,你哭了?”
“谁哭了?胆小鬼才哭,我用不着你管!”
顾乐连语气凶凶的,狠狠擦了把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哭过的事实。
“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顾乐阳站在身侧,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要喜欢你?你胆子又小,身体又弱,我的弟弟才不会这样!如果娘还活着,弟弟也活着,他一定是什么时候都站在我这边的,能陪我一起扎马步,爬树,比腕力……一定要比你强多了!”
顾乐阳被说的挠了挠头:“你不是说只要我以后跟着你,就一定能变强的吗?我愿意跟着你,变得像你一样厉害,自己想做什么都行!”
顾乐连不屑的哼了一声:“我才不要!”
“哦!”
顾乐阳泄气的在他身边坐下,一时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么没用。她本来真的喜欢顾乐连,白天里听到那些话已经叫她相信,跟着顾乐连,一切都会变好的。
过了许久,顾乐连顾自说:“也许,娘会生一个妹妹,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然后她长大了,会变得很漂亮,我一定会疼她,保护她,谁敢欺负她的话,我一定打断谁的腿!”
顾乐连说着,一边紧紧握了拳头,仿若事情已经发生了那样。
顾乐阳便静静的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了?”
顾乐连扭过头来,有些不满。
顾乐阳便又挠了挠头,傻傻的笑了。
“笑什么啊?”顾乐连撅了撅嘴,眼珠子转了一下,嘴角弯了弯:“你敢不敢从这里跳进去?”
“恩?”
看着顾乐连指向的池塘,顾乐阳连忙摇了摇头:“我不会游泳。”
“哼,果然还是那么胆小!你如果敢从这里跳下去,我便承认你做我的弟弟,不管你有多笨,我都不会嫌弃你!”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
顾乐阳站起身来,动了动腿,使劲摇了摇头:“哥,我……”
“怎么,还是不敢吧?”
顾乐连起身,鄙视的看着顾乐阳:“那你以后就不要唤我哥哥,也不要赖在我家,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哥……”
仿若这样的怂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顾乐连坏坏的笑着:“你放心的跳就是,我一定会救你。就怕是这样你也不敢,胆小鬼,不相信我的话就别喊我哥了。”
顾乐阳便一下心急,两手握的紧紧的,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夜色里的小脸都变了颜色。
“那,你一定会救我?”
顾乐连拍了拍胸脯保证。
顾乐阳深吸一口气,颤巍巍挪步到池边,紧紧的闭上眼睛,声音带上了哭腔:“哥,你一定要救我啊!”说完就闭着眼睛直直的栽了进去。
当顾乐阳被救醒的时候,顾乐连正瑟瑟发抖的跪在床边,地上是一堆湿漉漉的衣服,沾满了泡烂点心的渣子。顾萧脸色铁青的眯着眼睛站在一边,给顾乐阳换衣服的那个婆子已经远远的送走,给一大笔钱安家了。
小皇子竟然变成了小公主,王爷是叫他顾萧陪上一家老小的命啊!虽然从最一开始,他就已经做出了最大牺牲的准备,但是……
身为公主如何能继承大统?王爷竟然用这样的办法愚弄他们这些前朝的臣子!
一定要去见见那个姚染青!顾萧想着转身离去,顾乐连也生平第一次,犯下这样的错误,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哥!”
顾乐阳声音虚弱,脸上却带着笑。
“你这个人,怎么随身装着吃的?你看,弄成这样真叫人恶心死了!”
顾乐连声音沙哑,鼻头酸酸的,心里充满了后怕跟愧疚。
“那个?”顾乐阳蒙住半边脸不好意思的笑了:“怎么变成这样,那是拿给哥吃的点心。”
摔伤的手肘缠着刺目的白色棉布,顾乐连腾地站起身来:“笑什么笑啊,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哥!”
顾乐阳有些失措的喊他,顾乐连的身子在门口顿住,几步走回来把被子一通乱扯,连脑袋也一起捂进里面:“差点死了,还不好好躺着!”
顾乐连扒开被子露出头来,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哥,你现在认我了吧?你说话可一定要算数!”
顾乐连一愣:“烦死了,没见过你这么黏人的家伙!”
声音已经完全的低下去,再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