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书送顾乐阳走出月辉宫,回望一眼,刚刚的情形还叫她心神不能安定,双手有些颤抖。她很想知道,哥到底跟皇后说了什么,面对这样的请求,哥又是怎么回答的。
“玉书,在下有一事......”
“顾大人但说无妨。”
“我哥他也来过吧?他......”
玉书轻轻一笑,走开两步:“我顾乐连只一条命,要给的人不多,五王爷拿得!”
“哥这样说?”
玉书回过头来:“只这一句。顾大人好走,玉书不远送了。”
“多谢。”
顾乐阳告别之后,匆匆离开月辉宫,待到僻静处,方才歇一口气,回望月辉宫方向,无力的滑坐在路边的青石上。不愧是哥啊!她深深呼了口气,方才感觉到手掌上的剧痛,刚被皇后逼得急,伤口太深了。
现已经包扎好,还感觉那里跳跃的痛感。
站起身来往前走,皇后已经这番情形,宫中却还仿佛十分平静。怎的就忽然间被托付了这样的事情?皇后说黄泉之下不愿见二人相残,又说赵泓铄出身不如赵泓彦。
赵泓铄也是皇后所出,当今右丞柳逊又是皇后的父亲,当朝的国丈,家族显赫,权倾一方,这样的出身背景理应要强过生母追封为惠安皇后的赵泓彦才对。
皇后还说,宫中再无信得过的人。
一个月内,竟然就发了两次毒誓,都是要忠心于赵泓铄的。想起小时候,也被皇叔要求在祖宗牌位前立过誓言,一定要杀死赵狗,光复前朝。
对立的誓言,无论怎样去做,她顾乐阳都难逃天谴了。
仅靠一个誓言又能真正的束缚一个人么?皇后怎会不知,只能相信顾乐阳兄弟,只为一个心安罢了。
看看天色,已经过了上课的时辰,接不得赵泓铄了。
顾乐阳便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闲逛,因为皇宫规矩,伴读不能随意走动,所以也只是走一些往常的老路,不知不觉的就又来到了荷塘边。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顾乐阳赞叹一声,竟然心里似压进了东西,叫她感觉闷闷的。寻着这条路走,来到泰西殿外,如今的泰西殿已经是一座水上宫殿,赵泓彦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还是当年那颗垂柳,她抱着树干,看着紫色衣裙的皇后娘娘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一丝柔和。树长高了些,树干也粗了些。顾乐阳在树旁坐下,往荷塘里丢了块石头。
“扑通”,一声清亮的响。
荷塘边走来一个粉色薄衫的美人,两个宫女陪侍左右,但见鬓发高挽,装饰着金钗海棠,玉颈雪肤,脖子上带着深海红珊瑚雕刻成的饰物。她脚下蹬一双绢制绣花软底鞋,一边慢慢踏着步子,看着荷塘的风景和荷塘边发呆的顾乐阳,笑一声,对随身服侍的宫女道:“宫里穿着这种衣服的该当是太学院的书生吧?”
宫女蔷薇看一眼顾乐阳,她也只大概这种这种服侍,至于太学院的书生还真是没见过。
蔷薇走上前去:“什么人胆敢如此放肆,见了贵妃娘娘也不行礼?”
顾乐阳猛然转身,见是一个面色凶凶的小宫女,那身后对着她盈盈而笑的美人正是姚染青。
在宫中见面机会极少,如今突然人在面前,倒是十分惊诧。原来自从皇后声称身体欠安之时,姚染青反倒天天早晨去月辉宫请安。明知皇后不见客,她去了不过是做做样子,今日见一个少年身影,便猜着是那顾乐阳不假。于是便说突然想去荷塘看看,远远寻着顾乐阳的身影,一路跟来。
许久不见,这姚染青不但姿色分毫不减,反而多了一种透着些妖娆的华丽。
顾乐阳赶紧站起身子,单膝跪地:“太学院书生顾乐阳见过贵妃娘娘。”
“哦?顾乐阳?”姚染青眼波流转,打量一眼:“可是萧大人的那个二公子?”
“回娘娘,正是。”
姚染青走上前两步,看着荷塘:“我能走到今天还多亏当时的礼部尚书萧大人的颇多照应,不知顾大人现在可好?”
“谢娘娘关怀,家父一切都好。”
“这满塘青荷真叫人看着欢喜,四月才露尖尖角,如今荷花都开了,过些天结了莲蓬,挖出嫩藕,方才是修成正果了。”姚染青说着瞥了顾乐阳一眼:“你觉得呢?”
姚染青这话一语双关,一是指她自己,二是提点顾乐阳应该收收心思,做点正事了。
顾乐阳却是不呆,也听出话里有话,只能答道:“回娘娘,荷花开在御花园本是为了赏景,如今花正艳丽,倒是不忍叫人想到花败荷残之时。”
“大胆!竟敢在娘娘面前胡言乱语!”
蔷薇对顾乐阳一通呵斥,姚染青弯了弯嘴角:“不管忍不忍,愿不愿,总是要有那一天的。亏得你这赏花惜花的心思,若是大宏朝的书生都像顾二公子,朝廷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姚染青从顾乐阳身边走过:“花可以慢慢的赏,吃藕的人却等不及了。”
蔷薇跟上前去:“娘娘怎的又不赏花了?”
“有些乏了,想去那边的花亭坐坐。”
顾乐阳看着她的背影,呼一声:“恭送娘娘。”却见从那姚染青伸出手来放在身后,手一松,掉下来一串东西。
“娘......”
顾乐阳咽下嘴边的话,知道姚染青这是还有话要说,此处多有不便,要她去花亭寻。
吃藕的人,等不及了?皇叔已经等了八年,耐心也早该耗尽了吧?
顾乐阳无奈,只得上前捡起那串东西,做工精巧的一串玛瑙珠子,上面缀着明黄色的穗子。
荷塘边的花亭,半架在水上,簇拥在茂密的荷叶间,亭旁植着高大的垂柳。顾乐阳跟上前去,蔷薇看见:“你怎的又来了?”
顾乐阳一笑,赶紧捧上那串珠子:“方才路上捡的,看做工精美,不知是不是娘娘遗落的。”
蔷薇一看,倒也认得,姚染青笑道:“多亏了你。蔷薇,小寻,我看那边荷花开得真美,采下几支回去做个景才好。”
两位宫女相看一眼,明白主子意思,便行礼道:“是。”
两位宫女走远,姚染青招呼顾乐阳:“再无别人,不用拘束,过来坐吧。”
顾乐阳踏上石阶,自不用请,坐在姚染青面前:“娘娘有什么话要对微臣说?”
姚染青却笑而不语,上上下下打量顾乐阳,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侧脸。
“娘娘,你!”
顾乐阳一躲,心里有些憋气。
“哈哈哈!”姚染青掩口而笑:“到真把自己当成个男儿了,要教训我男女授受不亲不成?看你这身装扮,这番气度,若不是长了一张太俊秀的脸,连我也要怀疑你是男是女了。”
顾乐阳咬咬嘴唇:“许久不见,难得染青能将我一眼认出来。”
姚染青只看她胸前:“怎么做到的?我真怕你活不到现在,一早就被识破了呢。”
“幸得乐阳没死,才能在这里跟染青叙旧。”
姚染青美目眨了一眨,拂袖坐的端正了:“怨我么?”
“怨你什么?”
“怨我放任你在宫中自生自灭。”
这一句倒是叫顾乐阳想起许多危机艰难,她笑一笑:“你在宫中从舞姬到贵妃走的也不轻松,况且我又是太学院书生身份,见不得面,你自然也无法管。若是这个,我从未怨过。”
姚染青嘴角弯了弯:“八年了,你也长大了。”
“染青却一点都没有变老,越发的美丽了。”
姚染青望向荷塘:“我们都是好的,只你皇叔怕是病的重了。虽然现在要你做些事情,还未到时候,但是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要做什么?”
顾乐阳张口即出,望向姚染青:“皇上仁心,减免赋徭,百姓安居,天下太平,我们还要做什么?就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皇帝梦,就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要置百姓于水火,再掀一场动荡浩劫么?”
“哼!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你告诉我哪里才是天下?百姓也不过半壁江山的百姓。太平盛世不过是流于表象,你又怎知朝廷暗潮汹涌,又怎知我们没有希望呢?”
顾乐阳紧抿了嘴唇:“要做什么你们尽管做去!我只是顾乐阳,太学院的一介书生,七王爷身边的小小伴读,做不来什么,也不会去做。”
姚染青斜过视线,面色不明的看看她:“在宫里八年,是什么把你给教化了?已经忘记了国仇家恨,甘心做仇人的奴才了么?”
顾乐阳有些疲累的闭了闭眼睛:“弱肉强食,江山更替,自古以来皆是因果相寻。前朝若不是朝廷昏庸,百姓疾苦,军队涣散无能,又怎会引来契丹的觊觎?赵家不是我们的仇人,他们不过是在乱世打出一片天下而已。”顾乐阳顿了顿,这些年淤积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蹦了出来:“国仇家恨,为什么只去恨那些无关的人,我们最该恨的是自己。”
“啪!”
一记耳光重重的打在顾乐阳的脸上:“放肆!”
顾乐阳捂住了脸:“宣朝已经灭亡,成为过去,成为历史。若得天下一统,再兴盛世,当做有志之人,君臣一心,忠心报国......”
“啪!”
又是一记耳光,顾乐阳咬着牙,面容上写满倔强。
姚染青已经气急,她胸膛剧烈的起伏,因打过顾乐阳而阵痛的手在不由得颤抖。
“程易宏,程睿心!”
猛然听到自己儿时的名字,顾乐阳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姚染青,眼泪猝不及防的滑下来:“不要叫我的名字,程睿心,程易宏,顾乐阳,我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名字?”
她话语因激动而咆哮,她因这样的质问而不能自抑,所有委屈压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不受身体主人的控制。
“呵!”
姚染青忽而笑了一下:“你叫什么?你没有资格叫什么名字。若你是程家的子孙,那你现在就是顾乐阳。若你不是,那你现在的名字就叫程睿心!”
“你!”
这话里充满了威胁之意,顾乐阳红着眼眶,恨恨的瞪向她。
“你要知道,你凭什么才能在这宫里活下去!怕死么?只要我叫一句程睿心的名字,你便成了这个样子。你是程家的人,是前朝的公主,是赵家眼中的前朝余孽!凭什么活下去?凭什么用程睿心这个名字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顾乐阳的心中像是被这些话一字字扎进坚硬的钢针,继而她狠狠的摇了摇头:“不,姚染青,你不会揭发我,你不会叫我死。”她痴痴的笑了笑:“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牵扯的其他人的命,不是么?”
“哼!”姚染青冷笑一声:“叫你死,用得着那样大动干戈么?王爷也不许为了一个无用的棋子而伤害到整个棋盘。”她靠近顾乐阳的脸:“你知道我现在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么?你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呵,无声无息,死了,就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顾乐阳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那双纤长润白的手,那样美丽的一双手......
她笑的,那样妖冶。
姚染青看向远处,蔷薇和小寻已经采好了花,远远的候着。
“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收了吧,做你本来该做的事情。”
她说罢转过身子,手轻轻的拍了拍顾乐阳的肩头。
顾乐阳却是一个激灵,觉得那双手摁在肩上是那么的疼,冰冷......
一颗无用的棋子,这句话掉进了心底,似是一个无底洞,怎么都着不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