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自订年谱中曾提到二十五岁那年纳妾王氏。此时,他并无正室。这是为何?章士钊《柳文指要》说明:“太炎幼有瘫疾,家人不为娶妻,遂私婢而得。”瘫疾俗称羊癫风。还有种说法是,旧时社会的大户人家子弟,往往先纳妾后娶妻。章太炎与王氏育有三女,名字都很古怪,颇显古文字学家的癖好。长女名字是四个乂组成,音里,适嘉兴龚宝铨;次女名叕,四个又组成,音辍,过继给章太炎的大哥,一直留在老家,适关某;三女的名字是四个工组成,音展,嫁给乐清朱镜宙。
说起朱镜宙,一生虽不乏传奇,但不了解他的人总以“章太炎的女婿”来论之,似乎有傍名人之嫌。朱镜宙晚年撰写了自传《梦痕记》,其中记录有与章工工工工的婚事。他是如何看待这段姻缘的呢?
乐清朱氏咏莪堂印行的《梦痕记》,网上有家书店原只存下册,去年年底忽见已配有上册,尽管价格不菲,还是先下手为强了。两册旧书从海的那一边远涉而来,翻看版权,才发现竟然不是同一版本,上册为“中华民国”六十二年十一月三版,下册为“中华民国”六十七年六月修订版,颇觉遗憾。但春节放假在家读完《梦痕记》之后,遗憾烟消云散。
朱镜宙一生经历丰富,其自传涉及甲午战争、辛亥革命、北伐、护国运动、西安事变、抗日战争等中国近现代史上诸多重大事件,及蒋介石、朱绍良、章太炎、太虚法师等名流轶事。他早年主办过《天钟报》《天声报》《民信报》《国民日报》等,后长期在金融财税界服务,善理财,曾担任甘肃省财政厅长、陕西省财政厅长、川康区税务局长等职,晚年则致力于佛学研究。难怪朱镜宙的两位小同乡张淮南、南怀瑾极力鼓动他写自传了。
朱镜宙说:“我既在这个大时代中,且曾数度扮演过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岁月如流,偶一回首,真如一场大梦。而这个梦,有辛酸,也有甜蜜;有泪痕,也有笑容;形形色色,多采多姿,如能将它纪录下来,作为梦痕看,也未尝不可。况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择善而从,不善而改,是在当人一念之间而已。”他的婚恋生活当然是其中一段“有辛酸,也有甜蜜;有泪痕,也有笑容”的梦了。
同床异梦各有世界
话说朱镜宙在乐清师范讲习所毕业后,父亲替他安排完婚。
新娘年长新郎几月。古话说,有银娶婆大。当初媒公来提亲时,母亲听了很喜欢,并且希望新娘如自己的女儿般贤惠,但这个愿望落空了。
朱镜宙见母亲每个清晨都跪在井边洗衣服,就劝妻子代劳:“我自少身体羸弱,母亲育我一辈子,非常辛苦,现在老了,家又赤贫,你的体力健壮,凡如洗涤等事,该是做儿媳的应做之事。”但妻子还是我行我素。朱镜宙最后说:“我的衣服,你不必费心,我自己会洗。但是父母的衣服,你必须好好照顾。”依然无效果。
而且朱镜宙发现妻子把家里的米、桂圆、黑枣等物偷偷拿出半卖半送,让他伤心之至。若不是父亲劝他“家丑不可外扬”,他就使她“滚回去”了。
朱镜宙的母亲去世的第二日,妻子便提出分家。分家不成,又用怠工的方法,不理家务,甚至煮饭洗地都不管,由公公去做。她认为这样一来或可逼迫丈夫就范。殊不知,夫妻间感情愈来愈坏,终导致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破裂。
儿子儿媳,难以始终,父亲看得很明白,劝儿子纳妾,但这又非朱镜宙愿意的。他不愿意让父亲在世时过于担心,决定隐忍下去。
朱镜宙说:“我们不仅同床异梦,简直各有一个世界。至少一个是在南北极,一个是在赤道上,思想与意志,相距这么远,自然无法永远和谐相处。”
朱镜宙的妻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朱镜宙晚年还记得,当他盛怒时,如或骂她几声,从无反唇之事。“这一点,我不但牢牢记住,而且十分感谢。”
一半勾留是此图
朱镜宙得知浙江高等巡警学校招新生,远离家乡前往杭州投考。从此,生活翻开新的篇章。
一九一四年,朱镜宙回温担任《天声报》主笔。这时期,朱镜宙认识了温州城里许多名流,而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位叫柳寰的朋友及其家人。
按朱镜宙自传,柳家信奉基督教。父亲是牧师,不幸早逝,遗有三子二女。母亲一肩承起家庭重担,抚育儿女长大成才。后来三子皆留学美国,二女大学毕业。朱镜宙赞这位言行不苟的老太太为模范母亲。“尤其难得的,她的儿女们,都能善体母意,循规蹈矩,勤学励行,家门之内,从无诟谇之声,更够得上称为模范家庭。”
柳家姊妹有“瓯海二乔”之誉。且看朱镜宙对“大乔”柳仪的描写:“有双圆圆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白而腻的面庞,珂雪般的皓齿,当她樱唇微启的时候,那股欲语先羞的娇态,会撩乱你的情怀。而她的天生丽质,更非我这枝秃笔所能描述一二。她常以明月前身自况,确足当之无愧。”
朱镜宙对“人是月中仙”的柳仪一见倾心。而柳仪也常对柳寰谈起朱镜宙,“绝不会久困风尘的,终有一日,能脱颖而出”。朱镜宙青年时颇多坎坷,“二十余年来,所遭到的只是侮辱与蔑视”。现在得遇知音,深为感激。
但温州城区是个小地方,“风俗浇漓”,稍有不慎,谣言即起。母亲深谙世故,常教导女儿爱惜自己的羽毛。而且朱镜宙也不想让爱自己的人因此受到意外委屈。所以,他们的交往异常矜持,不但从没有说过半句笑话,就算普通见面会谈也很少,只有“相对无言情脉脉”,“两心不语暗知情”。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柳母在厨房听到朱镜宙正与柳寰聊天,便高声道:“朱先生!你要去做礼拜么?等一会她们都要去的。”朱镜宙与柳仪的友谊,柳母看在眼里。“她们”当然是指柳仪了,朱镜宙心知肚明。“要去的,伯母!礼拜堂在哪里?”“就在后面,阿寰!你陪朱先生先去。”
这是朱镜宙第一次踏进基督教堂,第一次与上帝打交道。他和柳寰坐定后,不到两分钟,柳仪翩然而至,坐在风琴前。朱镜宙这才知道柳仪是位琴师。
琴声响起,众人起立,唱赞美诗。但朱镜宙不会,只好唱幼时读过的“关关雎鸠”那首诗来赞美柳仪。朱镜宙在回忆录中写道:“柳仪确有后妃之貌与德,在我的心目中,比上帝还值得赞美。假使当时我的歌声,能被仪发现,她一定会报我以会心的微笑。那,我比戴上一顶皇冠,还要荣幸。”就这样,朱镜宙第一次自由恋爱了,也尝到了初恋的感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条腿总是不听使唤,一出门,老是仍向柳家去,连自己也不知所以然”。
就在这个时候,《天声报》出事,朱镜宙入狱。关押五日后被释,朱镜宙到柳家,谢谢他们的悬念。柳寰问朱镜宙今后的计划。他答:“办天声报远非我的本意;现在,我想到南洋垦荒。”同时,朱镜宙把目光移到墙壁上的一张月份牌上,笑说:“柳寰!这个可人儿,倒很像大姊。”“像么?大姊昨天还改白居易的两句诗笑你呢!”朱镜宙急问是哪两句?柳寰念道:“未能抛得温州去,一半勾留是此图。”朱镜宙说,这是我生命史中最难得的纪念品。归途,将此续成一诗:“未能抛得温州去,一半勾留是此图;眼前知音吾已矣,却教红粉慰江湖。五月江城梦不孤,携将佳句伴征途;未能抛得温州去,一半勾留是此图。”
清晨,柳仪拉着小弟柳惠,相偕游东山。朱镜宙远远跟在后面。在东山脚下流水畔,朱镜宙与柳仪默默站在曲桥上,忽然柳仪对他说:“朱先生,我要同你说几句话,请不要看我。”朱镜宙如奉圣旨急转过身。
“朱先生,你就要远行了,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可依依于儿女之间,只要万里同心,那岂不是比天天相见还有价值,有意义!此去,一切自己保重。”“是!”“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没有!”
朱镜宙的回答实在太简单了。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心上人诉说,却不知从何谈起。一直以来,朱镜宙视柳仪为天人,自惭形秽。况且,前途渺茫,使他更不敢妄想。“这些,想仪或能了解我罢。”朱镜宙在心里对自己说。
泛舟湖上,柳仪让朱镜宙为她和小弟拍张照片,想不到技术不高,出了问题,无法洗出。
过了两天,朱镜宙向柳寰辞行。柳寰悄悄递给他一张扇面,笑道:“这是大姐留给你做纪念的。”原来,柳仪是永嘉画师汪如渊的高徒。扇面是一幅海棠蛱蝶图。柳仪以海棠自况,蛱蝶象征朱镜宙。
临别的早晨,朱镜宙拜别柳母。柳仪听到他声音,急忙出来,呆呆立在门后。柳母说:“今天很巧,有个外国太太,也去上海,柳仪会去船上送你。”好事多磨,有位朋友也送朱镜宙,在码头上边走边谈。柳仪只好倚着船舷,目不转睛地望着朱镜宙。这位朋友待汽笛声响起才告别。朱镜宙和柳仪竟没有说上话,只好彼此目送对方渐渐远离。
当朱镜宙三年后从南洋归来,柳寰去读大学了。柳家在旧宅对面,新筑了三间楼房。柳惠告诉朱镜宙,这是预备给大嫂从美国回来住的。
柳寰的大哥柳舫,应燕京大学之聘,自美回国。
柳仪即刘文端
朱镜宙曾在《梦痕记》自序中说过,这部自传涉及许多人,颇感左右为难。“照实而书吧,人将谓我有伤忠厚;不书吧,何有于记?”权衡两者,就用谐音代替。“因此,本书所记,有其事,有其人,未必有其名。”对于这段感情,厚道如朱镜宙,是用谐音来替代当事人名字的。但读者如我,往往会有寻找当事人真实身份的冲动。民国初年,温州城内柳姓兄妹到底是谁呢?当读到“柳寰的大哥柳舫,应燕京大学之聘,自美回国”时,我眼前一亮,蓦地出现刘廷芳这个名字。
我曾关注过刘廷芳这位民国期间著名的基督徒,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赴美国求学,获乔治亚大学学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教育与心理学博士学位,曾担任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关于刘母及其几个子女,我写过一篇《诗里诗外刘廷芳》,里面的故事和朱镜宙所记完全吻合。
柳舫即刘廷芳无疑。那么,柳寰就是刘廷藩了,柳惠是刘廷蔚。而柳仪则是刘文端,小妹柳庄是刘文庄。刘廷芳之妻吴卓生,留学美国,历任燕京大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院教授。
接下来,朱镜宙所记柳仪的故事,更证明了我的推断。
柳家大嫂姓吴,与柳仪先来北京。柳仪入燕京大学读书。大嫂有意将自己的弟弟吴廉生介绍给柳仪。虽然吴廉生为人不错,但柳仪并不喜欢。大嫂知道柳仪对朱镜宙有感情,有次凶凶地对朱镜宙说:“朱先生,我想实在告诉你,大妹妹已由大哥在美国许配人了。”朱镜宙听了觉得好笑,一个崭新的现代留美学生,不经本人同意,会替她许配人,不是在撒谎吗?
不久,柳母与柳舫、柳寰都来到了北京。柳仪在几次试探朱镜宙不果后,心灰意冷。柳母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有天,狠狠骂了朱镜宙一顿。“我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发泄,竟不自觉地大哭起来,也不申辩一句,让老伯母骂个够,让我哭个够,以为结束我与柳仪数年间相慕相爱所应付出的代价。”
朱镜宙二度下南洋。在一个清秋的深夜,忽然梦见柳仪闯进来。惊醒,心跳剧烈。合眼,柳仪又来,再也睡不着,于是,披衣起坐,倚栏望月,诵“衣冠楚楚人如玉,凉月娟娟夜始秋”句。次晨,急拍电报给柳寰,问柳仪安否?没有回电,朱镜宙知道柳仪定平安,否则柳寰必回电。
不久,朱镜宙返沪,接到柳寰复函:“大姊已同罗先生订婚,母亲要我别告诉你。”
朱镜宙即去函柳仪,托柳寰转:“知君与罗先生订婚,闻之欣慰。君已迟我五年,时间不为不久,我则橐笔天涯,一无所是,劳君延伫,负疚良深。茲幸终身有托,尚望一心一德,相夫成名,兄亦当力图奋勉,期有寸功,藉报当年眷顾之恩。书不尽言,伏惟珍重。”
朱镜宙继而写道:“柳仪的丈夫罗先生是心理学博士。”刘文端嫁与曾任燕京大学校长的著名语言学家、心理学家陆志韦。两者相符,而且罗与陆在温州话谐音。
朱镜宙与柳仪的因缘,到此在形式上告一段落。
“喷射式”的婚姻
一九二三年秋天,在福建中国银行任职的朱镜宙,到上海办事,因便去看章太炎,请他写个便条,介绍认识杭州某君。章太炎口头答应,但朱镜宙去了两次均未见先生写信。朱镜宙素来敬重先生,自然不便催促。第三次见章太炎时,章告诉朱,近期要去杭州。朱镜宙问:“可否侍先生同去?”章答应了。
朱镜宙与章太炎及夫人等人同去杭州。途中,朱镜宙与章夫人汤国梨闲聊。章夫人问及朱镜宙的家庭状况、现在的职业等,朱镜宙一一告之。
到杭州,住下。晚九时,章夫人忽亲自给朱镜宙送去一碗鸡卵,对他说:“我看你这个青年,倒还不错;先生有个三女儿,待字深闺,我想给你。你的意思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大问题,使朱镜宙一时无法作答。“像先生的门第,如非师母自己启口,我连梦都不敢做,遑论求婚。”朱镜宙踌躇片晌之后,答道:“师母厚意,使我感激无地!不知三小姐现在何处?今年几岁,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三小姐?”
章夫人告诉朱镜宙:她今年二十五岁,现在在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三小姐已经二十五岁了,且受高等教育,是否已有朋友?”
“我们知道她没有任何男朋友!”
“儿女婚姻问题,最好让各人自己做点主,如果硬性的由父母去决定,恐怕将来会有埋怨。”
“是的,但在我们家庭的立场上,父母不替她做点主,只怕会耽搁下去。你是知道的,先生终日埋头故纸堆中,对于儿女婚姻问题,从不经意。我又是晚娘。如果真的延误了,人家一定会责备我不替她留意。”此时王氏已去世。
“师母处境,确也为难。最好让我们自己先见个面,看有没缘分?”“好的。”
“先生意思如何,师母有没征求先生的意见?”“先生知道你比我多,不会有问题。”
返沪后,朱镜宙与章夫人即去南京看章三小姐。章太炎写信给女儿,让夫人带去。寥寥数语,大致是说:汝母此来,是为汝事。
在金陵女子大学,章三小姐才下操场,章夫人替他们做了介绍。次日,章三小姐请假陪母亲及朱镜宙玩了一天。就这样,朱镜宙与章工工工工算是订婚了。章展大姐与光复会健将龚宝铨结合,也是如此快速。我在汪荣祖《章太炎散论》一书读到,当时章太炎流亡日本,生活艰苦,很少下馆子。有次,章太炎带两个女儿及龚宝铨上馆子小吃。餐后,章太炎只带小女儿一人回去。原来,大姐随龚宝铨回家了。这一便餐就算是他们的喜酒了。所以,章工工工工应该知道父亲对嫁女儿的态度了。
而朱镜宙自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对于结婚的态度,相当保守,凡是阔小姐,一律不敢问津。而先生一生奔走革命,四处漂泊,章工工工工无疑是位克勤克俭的小姐了。同时,她又是金大女生,英文不成问题。朱镜宙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学习英文,这对于他的事业前途,可获帮助。朱镜宙说,和章三小姐“喷射式的订婚”,是与这些因素有关。
如果没有这次出差,如果章先生很快替他写信,如果没有章夫人同行,那么这场婚姻根本不会发生。朱镜宙说:“因此,我仍认为是命运之神,冥冥中又在那里替我安排了一幕喜剧。我与柳仪的结合,如彼之难;与章小姐的结合,如此其易;那,只好拿佛法的‘宿缘’‘异熟’来解释了。”
朱镜宙与元配薛氏,生有一子振威。与章工工工工育有一女人娴,任民航翻译,不幸于一次飞机失事中遇难。一九四九年春,振威随朱镜宙赴台,后从事金融工作,振威生有四子。《梦痕记》附有晚年朱镜宙及其子孙全家的照片数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