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河县局长办公室里,一片沉寂,但并非没有人。
金蝉的沉默,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愤世嫉俗,也有属于女孩的一种不服气。
马局长在看永和县的晨报,那上面刊登着几片关于十三号公业园竣工的报道和特写。他眼不离报,口气如一个慈祥的长辈:“小金同志,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想不通,情绪上不是很好。这里有份报纸,也许能消消你心里的情绪,你拿去看看吧。”
金蝉拿过报纸扫了一样,就轻轻地折起来,她握着报纸,脸色一沉不变。
金蝉:“局长,如果是这样的原因,我无话可说。金蝉不敢有情绪,只是在自我检讨,这段时间耗费了大家很多精力,但没有把事情办好,请局长责罚。”
局长摇摇手,皱着眉,那是年长一辈特有的表情,一种居高临下,却又表现得如此慈眉善目,但的确也是一片好心。
谁不是满肚子的话,但是没办法一吐为快呢。
马局长:“别这样说,这次行动是局里协调了其它省市兄弟单位,一起部署的一次侦查行动,你的任务虽然没有完成的,但也不能怪你。不是你没有尽力,是这罪犯太狡猾。”
其实金蝉太过追求完美了,有时候,这会成为她最不完美的地方。
局长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看了金蝉一眼,最后对她:“小金,回去以后,替我问候一下你的父亲,你跟他说,他又欠我个人情。”
金蝉仿佛意识到什么,虽然她没有马上反应出这“人情”指的是什么,但她被这句话噎在原地。
金蝉:“局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局长:“小金,千万不要多想。让你传达,也只是希望你换个角度想想事情,别太执着于没法执着下去的事情,别太难为自己。”
金蝉:“难道作为一名刑警,不该执着吗?”
马局长叹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心中也过意不去,但碍于长幼辈分的差别,他只能点到为止。
金蝉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叹气声,这声音似乎和她的生命是逆反的,她天生就反感与抵制这声音。
她站在门口,最后似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有些艰难地回过头,对马局长说:“局长,我有办法了.你放心,我不会惹事,也不会再消耗同志们的精力。”
说完,她转身离去,没有传说中那种毅然决然,她甚至没忘给局长把门掩上,看不出有任何冲动或激愤的情绪。
于是,办公室里又是一声叹息。
五个星期后,距上次在办公谈话已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当把金蝉那句话还挂在心上的马局长终于也认为那不过是她的一句气话时,罗子文入境了,在机场的时候就主动投案自首。
五个星期,金蝉调动了她所有国内国际的人脉,利用了她所懂得的全部信息技术手段和宣传手段,让罗子文的通缉令在美国Facebook上狠狠火了一把。
五个星期,金蝉每晚都用电脑工作三个小时以上,一共打电话联系过一百多个人。
那时候金蝉的父亲还没有去世,他是金蝉最信任的人,知道以后不仅没有任何反对,而且每夜熬汤或者粥给金蝉作夜宵。
那段时光多么美好啊,做着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喝着我爸的绝活手艺汤。金蝉如是说。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后知后觉,你才知道这是网络时代么?”
对于金蝉突如其来的智慧,我并没有给任何褒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付出时间,可是也不能白白就给了罪犯一年的快活日子啊。
金蝉:“你做高考数学题的时候能一次答满么?何况是连课都没上完,复习题也没做好的时候?”
我:“我……”
有些人说不过去的时候就喜欢用这些文学比喻来忽悠对方,譬如说金蝉,也比如说我。但这确实比再多的解释都有用,经历过的,永远比没经历过的要有发言权。
云南的边境小城,天气好的时候格外明朗。这天的风有些力度,但不是暴风雨季节季节,能祸害的除了女生的裙子以外便没了别的东西。
我的裙子就飞扬着,被跳脚乱跑的风祸害着,幸而没人看见,因为我此时正坐在一辆车轮飞快转动的自行车的后座上。偶尔遇到坑洼的坏路,车子一颠,后座力强大,我尖叫一下以表示对自行车老旧程度的尊重。
这里,是顾天明部队所在的地方。
在他上次休假结束前,我很守道德也很守信用地请他吃了牛排,他则很大方地给我买了一个甜筒,他认为女孩都爱吃那东西,但结果我吃了后肚子就有了感觉,满街地找厕所。
今年的征兵告示已经下方到各级军事单位,包括永河县的人武部,我报了名,于是决定在走之前先打打预防针,来讨教一下这个老兵。
世界真是奇妙,昨天还在骂这个臭当兵的家伙“调戏”售货员妹子,明天也许很荣幸地便成为了他的战友。
骑车的顾天明技术很娴熟,脚蹬得也格外有力,他把声音抬高,好使后边儿的我能听清楚:“十三点同志,你昨天晚上八点就到了,晚上没出去乱逛吧?”
自从上次在马路上疯癫的骂人状被此人看去以后,我就有了这个称号,顾天明毫不避讳地评价道:没见过比我更傻更疯的姑娘。
我不服气,但是人在单车上,有气不能发,何况我今天为了配合这儿美好的天气,还穿了一条天蓝色的薄纱裙子。
我:“没有,就是到处走了一下!”
顾天明:“嗨!那还不一样嘛!”
我抡圆了锤子朝他背上就是一锤:“我是说在房间里,笨蛋。”
顾天明啊了一声,那声音在这小镇里很突兀,弄得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愤愤地说:“我笨蛋?我看是你脑子还没恢复过来!”
一路上,都是云南特有的民间建筑,我听见有藏民在说扎西德勒,偶尔也有外国小伙子拿着单反在咔咔地摄影。
这个地方让人一来就喜欢上了,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我们的祖国还有这样一片天地,是我亲眼看到的,不是旅行杂志笼统地解说词。
这是一个只有心可以到达的地方。我想,他们在这里当兵,一定也受了这天地灵气的影响,这里不会有都市里一切恶俗的纷争。
顾天明:“十三……不如叫你十三妹好了!昨天晚上,你就整那儿几平米的地里走来走去,没干别的了?”
我仅仅用提醒地力度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嗨嗨,当然不是,我堂堂一高材生,我拜托你别十三来十三去的了,我可是有修养的!我还看了书,你知道我看的什么书吗?”
顾天明:“哦,我知道!你肯定在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漫画版。”
我赶紧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否则我真要把他衣服扒下来给我挡脸。
这叫怎么一回事呢,我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千古笑柄。这事儿不能怪我,只不过是我在请他吃牛排的时候多往大厅里的电视屏幕瞟了几眼,他几次转过头,发现电视上一直在放的,不是美国大片,不是玄幻巨制,正是迷死无数童年童女的优质国产动画片:喜羊羊。
我说:“你不是挺有童心的吗,刚生的婴儿你都抱着搂着,我看喜羊羊怎么了,嘿,可我看的不是喜羊羊啊,我看的是《山楂树之恋》!神书,懂吗!”
顾天明:“哎哟,是吗?!长进了,长进了,十三点也能看畅销书了,智商跟上来了。”
其实我想说,我不仅看山楂树之恋,我还看士兵突击,看鬼吹灯,还看京华烟云英文版……好吧,为了给一向英语都不好的男生们一个面子(这家伙要是英语好,肯定就不来当兵了),我决定就让他自以为是地得瑟一回。
我说:“你知道我看到哪儿了吗?还真是挺巧的啊,我昨天啊正好看到老三用自行车载着静秋回家,然后被静秋的妈妈看到了,就搬个板凳儿找老三谈话呢。”
顾天明啊了一声,似看到什么不妙,但是我没发现周围有异常。
“十三我跟你说啊,这一带,我们战友特别多,虽然大部分都呆在营区,可每回出来准要撞上,待会儿被我战友看见了,就该找我谈话啦。”
我惊讶,我又不是来干坏事的,还不让人看到么,我质问他:“你没跟你战友说吗?你没老实交代么!”
顾天明:“哎呀,我跟我他们说我爸妈来了。要说来了个老乡,还是个姑娘,那帮狗崽子还不得没完没了了!”
“看到了也没关系啊,你就说你妈妈把你妹妹也带来了呗。”我发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一反常态,果真便成了一句咒语。
少杰:“那更不成啦!谁都知道我家没有妹妹,要被整死啊!“
搜地一声,自行车闪边闪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穿着迷彩作训服,正是顾天明的战友黎原。黎原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朝自行车上笑嘻嘻的我和看不到表情的顾天明大喊:“天明!顾天明你个龟儿子居然敢骗我们!”
我绝对是幸灾乐祸的,虽然我有可能从此成了绯闻女主角,反正这绯闻的祸害能力八竿子也挨不着我。
顾天明不回头,朝着前方的空中勇敢地大喊:“没看见,没看见啊!”
零售店里的条码机嘟嘟在响,从电脑显示上可以看出,在水上公园这种娱乐场所对面的商店里,商品要比普通商店都高出个五角或一元。
即便是这样,人们还是乐意在这儿买点儿东西,因为公园里边的东西一定更贵,这在中国是个不变的真理。
顾天明在打望汽水,我在冰柜前踌躇犹豫。
通常这个时候我都得踌躇,我得考虑哪个吃了不会坏肚子。
“你到底要哪个,随便挑,咱不差钱!”顾天明走过来,他一定看见的是正在发愁的我。
“我都要。”我好不容易下了这个还不如不下的决定。
这下好了,顾天明一龇牙,被吓坏了,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那不行,武警叔叔没啥钱,十三你只能挑一个啊。”
我:“那我要吃那个砖块儿!”
顾天明:“那个奶砖啊,没问题!拿,拿,拿好咱们去划船,磨磨唧唧像个大姑娘。”
我:“难道我不是姑娘吗!”
我发现店员抬起她的眼,虽然表面上她在数钞票,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怪。
顾天明哈哈地嘲笑我,他说你才知道啊,就跑了。
这个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可是水上公园里的长廊仍旧坐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奇怪,为什么大家会不吃午饭在公园里瞎逛,可是自己也顾不上吃午饭。而且这么个小城居然能聚集这么多人。
“附近有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另一边是宾馆酒店区,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条街,中午大家来这儿乘凉。”
我没注意看刚才那条街,现在回想一下,似乎真有许多看似不起眼的门面都写着酒店的名字,幸而这些酒店能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才能不破坏这里的风景。
有人穿着旗袍从古典游廊上穿过,人们把她当作一副画来欣赏,远远地看着。
一个小孩儿在一堆说着本地化的大人们围观中表演从电视上模仿来的少林寺武功招式。音乐喷泉应景地变幻出各种造型,然而它们再卖力也不过是个背景。
哎呀呀,谁家的孩子在人群里光着屁股跑来跑去,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胖娃娃,他呵呵地笑,像只快乐的小蜜蜂悠来悠去。
顾天明一边喝汽水,一边我:“十三,你以前上的那个大学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西南外国语大学。”
顾天明:“什么专业?”
我:“英语,括号,国际关系。”
顾天明:“哟,搞半天,是学洋鬼子说话啊。那这,这括号国际关系是什么意思?”
我简忍无可忍,从来没有男孩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么放肆地耍嘴皮子,虽然耍得无关痛痒,但很是让我头疼,我说:“问你自己!”
我正想把十三点的名号还给他,这家伙适时地来了句:“研究方向?”
“十三丫头,我跟你说,你们那专业都不顶用,听说你能打架,你怎么不去念个体校什么的,散打,跆拳道,柔道,任你挑啊……不过现在你这个水平,肯定还打不过我,我跟你说以后不准打我,打坏了国家公有财产,放到边疆去喂猪啦。”
我发现这个说我不像姑娘的少年郎有时候实在很啰嗦,而且是那种你不得不听完,不听完他自顾自在你旁边一直说的那种啰嗦。
也许他的智慧,便是在长年累月的自言自语中形成的,这叫顿悟吗,老爸,这就是您告诉我的顿悟吗?好吧,我不胡思乱想了。
我拆穿他,而且一点儿也不留情面:“边疆养羊放马的都有,让我去喂猪,你就扯犊子吧你。再说你不又不是官儿,没资格啦。”
我不屑地怒了努嘴,少杰嘿嘿地笑起来。
“再笑,再笑就是哈卵!”
于是顾天明不再笑,他转身跑了,跑到一条岔路上去,回头隔着几米,却还要装作说悄悄话似地:“十三别动啊,我去给你摘一颗果子,你肯定没见过。”
他一个起跳,一团草立刻受了罪,顾天明把绿色的一个果子从枝头硬生生给扯下来。
他背对着我对着大树粗壮的树干沉思了一会儿。至少我以为他那是在沉思。没过多久,他竟像个孩子一样一蹦一跳地归来。
我被这种蹦跳怔在原地,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放松我一切警惕的阴招。
“当当当!”
“啊!”
顾天明赶紧用拿核桃的那只手捂住我的嘴:“别叫,你别叫啊。”
我唔唔了两声他才放开:“你干嘛拿个虫来吓我,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诡计多端!”
少杰:“没有啊,冤枉,绝对的,确定以及肯定的冤枉啊,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险些又要叫出来,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不过是一个虫的模型而已,颜色和样子真他母亲的逼真,好像很常见,但我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肯定是这个死小子刚才在路上趁我不注意到那个老婆婆的小摊上买的。
顾天明把那小虫子在吓得要死的我她面前晃悠,很得意。
然而他一边自以为很好心地给我介绍道:“知道这什么吗?这树上的知了没出壳前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翅膀,俗称知了猴。我跟你说啊,这个知了猴是种高蛋白的生物,以前它们一出土,我们战友抓了好多,放到炊事班这么一炸,放点儿盐,辣椒,一口一个那叫一个香!”
如果说刚才那叫刺激的惊险,那么现在这就是真正的恐惧加恶心。我其实很想问,知了猴有内脏吗,你们吃的时候吐壳吗,有没有炸不死的……
我恶心地看了他一眼,他更得意了。
“你们太残忍了,这样知了会绝种的!这又不是饥荒年代,吃什么不好吃知了啊?”
顾天明:“不会,这儿的知了可多了!我告诉你啊,如果我们不吃掉一些,那会泛滥成灾的。知了从地底下出来,爬上树去破壳,然后每天鸣叫,秋天的时候就全部都死了,它们大概只能活三个月。”
我轻轻啊了一声,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我问他:“知了是从地底下出来的?”
顾天明仰望苍穹,一幅吊死鬼的样子:“对啊!哎哟,好不容易约个会,这都变成科普节目了。算了,谁叫十三你这么笨,我就给你说说吧!知了在从卵里出来以后,就会从钻到地底下,在那里他们以吸食树根的汁液为食,其它的什么都不吃,要不怎么营养那么高呢,这叫纯天然食物!”
我用手使劲拍了他一下,以提醒越说越有流口水倾向的这家伙不要跑题,于是他继续说道:“幼虫需要在底下吸食三年的树根汁液,然后虫体成熟的时候爬出地面,就是我们说的知了猴,知了猴爬上树干,破壳而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金蝉脱壳,它们展开翅膀,为这个夏天鸣奏自己的生命之曲,然后秋天全部死光光。”
我:“你的话语严重不和谐,建议结尾做个修改。”
顾天明:“唉,我说的是事实,不需要改了。其实我觉得这金蝉也挺悲剧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金蝉的命运,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悲剧”两个字和一种虫子的命运联系到一起。
后来我看再看到金蝉所脱的躯壳时,心里都会有一股莫名的敬畏。我会想到和顾天明一样的战士,会想到辛劳一生的老爸,想到我那似乎为爱而生的母亲,当然,还会想到那个没口德的女警。
我告诉顾天明我要走了,他很聪明,从我的眼神中便判断地出我指的不是离开这个云南小城。
这是我第一次大老远地离开家乡去探望一个人,尽管我始终没有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顾天明面前。可我很开心,我看见了和故乡不一样的云,但是都那么美,那么纯洁。完全不同于在西南外大的那些乌云压顶的日子。
人的心情开朗了,似乎一切东西也就想通了。
实际上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的。那是李驭龙最初离开我的那段日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必定是他的样子。
甚至坐公交车我稍微眯一会儿,都会有一个他的脸以幻影的形式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笑眯眯地望着我,而我却惊醒了。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充斥的都是不好的想法。而天空中的云仿佛也是有魔力一般,无论我多么想放开胸怀,最终我狭隘的忧愁总是会像无线电波那样在空气中传播一周,却回到我这个发射者身上来。因为我相信,不会有人感受到这份悲伤。
而现在,这份悲伤终于已离我远去。顾天明,我得感谢你。而且,不得不承认,就像感谢一个来到人间的天使一样,感谢你。
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你带我参观你们的营房,我觉得我无法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这种距离让我觉得自卑,让我无法开口。是的,我怕你嘲笑我。那就等我能够做得做够好,再来继续唇枪舌战吧。
几个大箱子已被通通运走,负责接收我这些被褥床的当然是老爸同志,他似乎一点儿都不为我即将离家两年不归的旅程感到丝毫不舍,只是笑呵呵地抱着箱子,像人逢喜事一样不停地点头,说:“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胡佳璐陪着我在旧出租屋里进行着最后的收拾和清点,东西搬走得不多不少,有些留下来是浪费,有些带走是盗窃,这样真是比一般的迁移工作又复杂了几分,因为我已经不记得哪些东西是我的,哪些东西不是了。
好吧,我这种记性如果结婚成家肯定是个败家媳,而胡佳璐居然活生生地愣是凭着前几次来的记忆帮我理清得差不多了。
我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沙发上,看着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好像还差那么点仪式,于是我呼唤着胡佳璐让她停下来。
我:“小璐子,咱先歇会儿吧,来来来,开局,三局两胜,晚饭这不就有着落了!”
胡佳璐扔下厕所里的毛巾就直奔过来,“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今天你这个败家子可绝不准耍赖。”
我就纳闷了,她怎么每次在私下里都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呢,难道我要走了都不能对我仁慈一点么,直戳我伤口啊。
可我必须狡辩:“谁耍赖了,耍赖的是王八羔子咧……”
本来就是嘛,说得不好听,上次赢了她是耍了点小花招,可是那叫剑走偏锋,有胆量的人才敢做的,不解释。
可是胡佳璐很聪明,那倒不是因为她拆穿了我的打牌时那点小花招,而是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她要扭转事情发展的倾向。
胡佳璐:“不对啊,这是我帮你忙,你看看你,连对象也没有,你这是狗熊想变英雄,就义都没人看啊。今晚这顿吃穷你都是应该的,还来什么三局两胜。”
我狠狠地点头,我发誓今晚我所消耗的红色纸币,要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这疯丫头加倍偿还。
这副金黄色表面的扑克牌,是除了毛巾以外还没有收进储物箱的唯一一件属于我的个人财产。这牌质量很好,打了好几次还跟新的一样,而且制作精美,让人看了觉得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因为它们着实很像一张张某银行发行的那种金色储蓄卡。
储蓄卡,银行,存款,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情。虽然这事儿其实轮不到我操心,但我一直认为那个和此有关的人遇到的几乎是一个不解的难题。
于是我把金蝉纠结的三角恋用改名换姓的方式简单地给胡佳璐叙述了一遍,她一向自称情场高手,否则这种富家女怎么在与过去那些男友周旋的时候,招招又狠又准,此刻你让我找她的优点,除了恶俗的“白富美”这个词,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说出其它。
但是,事实是就是,精英们从来不会主动离开胡佳璐,而是这丫头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了那些据说是要么没文化,没品味,要么没志向没理想的大哥小弟们。
她把牌抓过去,洗了一遍又一遍,起初她叹气,我以为她没辙,后来她咧嘴一笑,看来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胡佳璐丢给我一张牌,严肃认真,她说:“拿去,一百万的,不用找了。一百年后钱生钱,你将成为一个富婆。”
我反应过来,翻过这张牌一看,故意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但随即我也很入戏地鄙视她:“一百年定期的,你忽悠谁啊。满房子钱还抵不上我口袋里一个钢镚啊。”
胡佳璐很应场地冷笑,她举着又被我扔回去的那张黑桃A,“我要是你,我就宁愿拿着这定期的,而不是守着一堆没有密码永远都取不出来的财富,那对你来说不过是堆废纸。”
我鼓掌,我发誓我为她在这种事上的智慧彻底折服了,我很豪气地允诺她,今晚她想宰多少都没问题,而且绝对没有受到报复的后顾之忧。
这下胡佳璐得意了,她笑骂道:“怎么样,老处女!还不跟姐姐学两招,将来要吃亏的。”
我:“怎么样,吃亏就吃亏,才不像你大肚子。我愿意啊!”
胡佳璐啧啧地瞧着我,像瞧一块煤渣一样,“你觉得很光荣嘛?”
“不光荣也不可耻,有些事能做到这两点就足够了。”
我认真的表情,竟让她投降,她收起笑容,“嗯那,平常心,平常心。”
这时门口突然想起了敲门声,我和胡佳璐不约而同都向那儿看去,胡佳璐小手立刻捂上了嘴,在手的遮掩下假惺惺地哦了一下,“不平常,不平常呐。”
赵雄还是抱着那把吉他,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到哪里都琴不离手,他这是要练琴还是练六指琴魔遗传的武林绝招呢。我曾经凑近了看过,断过弦的痕迹很明显,从这把吉他上即可以看出很多,比如他们家对这小伙子追求音乐的态度,又比如说中国民间歌手多舛的命运……
赵雄:“夏荷,我,我能进来吗?”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个人真的不是坏人,他老实得有点过分,而通常艺术家是不能这么老实的。对于他,有同情,但是我认为他应该经历些什么,这也许对他的艺术之路有好处。
我说:“何必再进来,我已经要走了。你的琴声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不是不好听,但我真的不是个懂得欣赏的人。”
赵雄有时候很执着,和金蝉一样,不达目的不善罢甘休。他有些近似哀求地又跟我讲了很多话,可他真的一直站在门口。
胡佳璐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看见她眼里难得的一种很慈悲的眼神,也许是快要当妈妈的原因,连疯丫头也变得更加善良起来。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这里不来不去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 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在疯丫头的善良下,赵雄终于如愿以偿地唱出了他的告别歌曲,虽然这旋律配合吉他的调子颇有些怪异,但是他真的很深情。
“来我怀里,或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在赵雄的歌声中,我似乎渐渐明白,其实赵雄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他的一个梦,他不放弃,纵然我再打击他,他还是要站在门口再三请求,因为他以为,唱完他的歌,他便可以留住他的梦。
一首唱完,赵雄抓住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拿出了他的谢幕曲。他说他的谢幕曲叫“不再哭”,但是我却哭了。
我发现,赵雄的音乐是可以打动人的,以前没什么感觉,也许是我从没用心去听过,这让我有些惭愧。今天我发现,即使作为音乐家他命运多舛,可他是那么幸福,像个孩子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