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残体检之路是知青最不愿走的路,它标志着无可奈何的窘迫。试想,年青力壮下乡,却病残而归……稍微有点办法的人是绝不愿走这条道的,而六一却从这道门钻出,虽属无奈,也是他用血泪换来的啊!
筹备了年多的知青病残体检通知象春风一样吹暖了老知青僵死的心。洪广贵黄瘦的脸由于兴奋也发出光彩,声音颤抖地对六一说:“机会来了!这次要脱农皮了,可以回城了。”
“没那么容易,听说体检的人员是经过多年工作,具有经验的老医生。专区医院抽两名,卫校抽两名,军医院也抽两名,还专门办了一个星期的学习班,坚决堵后门,不准手软,哪个手软,法律制裁……”脸色苍白,眼皮浮肿,象永远没睡醒的六六年下乡的老知青张中正忧郁地说,一线光亮又给关上了。
沉默,三人眼前一片漆黑,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中正突然问洪广贵:“你姐洪玉环不是在县衙门当官儿,咋不拉你一把?让你伙到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道,过独木桥呢?”
广贵苦笑一声回答:“唉,权比兄弟姐妹还亲。她一心朝上爬,这么多年,管过我啥?这虽是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正神,我看她伪装得也苦,现又升到省上当官去了,更没把我放在心上。算球了,我已看淡了,自己的梦自己做,自己的事自己办,自己的路自己走。”
六一一听,却想到一边去,说:“嘿,还是老刘哥说得好。”说到此故意卖弄关子,洪广贵、张中正二人浑然迷惑,瞪着眼问:“那位老刘哥,他啥说得好?”
六一得意一笑,继续说下去,他说:“他说我小时候认为省长好了不起,现在我当了国家主席也没得啥。他才说了老实话……”洪广贵、张中正会心一笑。学高又警告六一说:“你小心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吹捧全国最大的走资派,不怕丢脑袋?”
六一慌乱扯回话对张中正说:“我是无望了。你却可以走,你皮泡脸肿,一看就是肾炎、一定能过关。”
“唉,哪能说得清楚,他们就是卡我们这些没办法的人,有点办法,招生招工早就走球,哪个还想搞病残哟。”张中正说到此,突然眼一亮,笑嘻嘻低声又说:“事在人为,我有一个办法……”
三天后,在雨城一家小旅店。
“你住旅店里,可别随便乱走,有人问,你就说是进城治病的就是了。”张中正向一个更浮泡的病人交涉。
“嗯,真太谢谢你们三个了,你们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我是快死的人了,路都走不动了,你们还把我抬上街,又给看病,又给打店子,还管吃饭,真……”浮肿发亮的病人一面作揖,一面说。
“不要紧,只要你的病好了就对了,说啥谢不谢就见外了。”洪广贵一副仗义勇为的样子。
三人退出旅店,拿出病人小便的化验单;只见上面写着:
胡光华,男22岁,兴场公社,成份贫农,化验结果,红细胞十十十十……结论:晚期肾炎。
洪广贵拿着化验单,忍不住喜形于色:“嘿,好!好哇!这一场戏漂亮,只要有个单单,到时候揣个瓶瓶,装点胡光华的尿,就可以过关,张浮胖不简单,他居然想到他生产队的老病号身上,不过……胡治病的钱……”终于提出早想好的不容易忽视的现实问题。
“这好办;胡光华他也沾光嘛,不是你我,那还不是死得更早,已经晚期垂死了嘛,钱,大家都晓得,你我几个都是穷光蛋,只有咬紧牙齿,把这关撑过就好了。我看三开吧,一人一份,如果没有,我先垫起,以后慢慢还。这可是人命攸关的大事,不能松劲。胡光华嘛,我们的钱就这点,只好等几天上午一检查完,下午给他买车票走了算了,再给他开点药也算对得起他,你们看喃?”瘦瘦的六一果断地说。
“好!没意见,我再提一个问题,我看胡光华的样子,真象从棺材里拖出来的,脸都肿亮了,你两个黄皮寡瘦,一点也不浮肿,哪象有肾炎病呢?我看你们各自去化验一下,将自己的实际情况作出适当的分析,到时候把老胡的尿带去渗和一下,才不会出漏洞。”张中正说。
“嘿!你真精灵,怪不得农民都叫你‘张大官人’,不仅浮肿得象个官,也精明得象一个官呀!”六一打趣地说完,立即回转身,手提尿瓶朝旅店走去……。
皇天不负有心人,多次搭配,六一已掌握到比例,老胡的尿只能倒五分之三,自己的则要五分之二,太多了不象,太少了不行,再说自己跌断过右腿、右锁骨,接好总有个疤,“可以回城疗养。”这是体检,决定命运的大事啊!晚上六一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招生、招工的打击,七年的难磨,岁数的增长,青春的流逝,走不了,以后又怎么办?
六一不信佛,也没念过圣经,这次却象虔诚的信徒,中西结合,合掌,口中小声祈祷:“如来佛保佑……”又用手在胸口划十字,顺序全不顾,心中默默祷告:上帝保佑……,不知是真诚感动了上帝,还是其他怎么的,总之,灵感来了,白天一个苦苦思索的问题忽然得到解决。张中正皮泡脸肿,很象肾炎,而自己却骨瘦如柴,现在不要枕头悬吊起睡,明天早上不就有点浮泡吗?想到此心中一喜,欣然依计行事……
2.
六一早上起来,浮肿着脸,刚走到医院大门,就被公社武装部安部长拦住,不准体检。“为什么?我有病,我本来就有病嘛,为什么不让我体检?”六一怒火万丈。
“让人家体检嘛,有病无病你晓得个球,由医生还有县知青办最后定嘛。”
“整个人都这么明显难看呀!”周围互不相识的同路者纷纷帮腔。安部长气得脸红一阵青一阵,自找台阶下,说:“我回去问一下县招办,准你体检就体检。”说完灰溜溜地走了。六一想,他一个人由他说咋行,自己也得同他一道去县府,于是追了上去……十点钟才胜利出来,路上在有镜子的裁缝铺悄悄一照,看脸上的浮肿是否消了?还好,虽有些褪肿,但仍是浮肿的,急来到医院,得到回答:“你是草坝区的,要明天才轮到,你明天再来!”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六一顿时呆苦木鸡。
第二天一早,六一走进体检室,门立即关上。五盏亮灿灿的日光灯射得眼睛几乎睁不开,窗子已挂上厚厚的红绒毯,挡住光线外射,由于封闭得严严的,空气显得沉闷,这五十平方米的笼子,除了六个医生,在门口沙发上还坐着四个脸色阴沉的警察。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两眼瞪着六一,凶狠地问:“你就是六一?什么病?”
“慢性肾炎,十几年了,脸都肿的,你看!”
“肿?这里有镜子,你自己看。”
六一对着镜子照,大失所望,由于条件反射的原因,昨夜又吊起头睡,除了黄瘦憔悴的脸和失神的眼睛外,脸一点也不浮肿,到是皮包骨头。“好!你就在我面前把尿屙在瓶子里,我拿去给你化验,老子遇到你们都倒了霉。”眼镜恶狠狠地说。“六一忙进行第二方案,又说:“我还有心脏病。”眼镜凶光一瞪,说:“躺在床上!”于是六一躺在床上,医生的听诊器在他的胸口上移动,内心矛盾极了,多么希望真有病,真有心脏病,越严重越好,这样才能回城呀,但真有病咋个活下去啊?千万不能有心脏病,心脏病是富贵病,吃得做不得,还要营养好,休息好,自己哪来的这条件,这是下辈子的事啰!哎,走一步,算一步,先回城再说。眼镜医生一面诊断,一面说:“没问题,少装蒜。”
六一低声对他说:“医生,我25岁了,下乡已七年,没办法了。”他理也不理地准备转身离去,六一又急忙说:“还有右脚骨折,是粉碎性骨折,现在还有一个包。”眼镜摸完后说:“是有包,但不影响拿锄头、挑粪。”六一明白世上之事,最难的就是求人,他心一横又说:“我还有肺病,脑壳痛,腰杆痛。”
眼镜忍不住吼道:“脑壳痛,腰杆痛,我检查不出来,我不管,肺病就得照片。”六一拿着检验单走进X光室,掏出准备好的胶水朝胸口一涂,再撒点铅粉,挺胸跨进X光架。“嗒嗒”,X光机开了,在黑暗中忽然伸过一双手,拉着六一的身子左右转动,“哼哼”的冷笑声传来,手缩回去,灯“嗒”一声亮了,从小窗口扔出一张纸单,上面打着蓝色的字:“胸部无可见之病变。“六一招术全完了,昏昏沉沉地走出X光室。
“检验如何?”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六一掉头一看,是新下放的同大队的女知青金玉萍。六一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热情地小声说:“县分办体验负责人薛眼镜我认识,他还是我父亲帮他从新疆调回来的,你跟我去找他一下,肯定没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六一感激地跟在她后面走进了体检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洪广贵一脸怒气走过来,见六一就诉苦:“那狗屁医生,刁难小耍老子,我一身排骨,体重才九十斤,他龟儿子还说老子身体好得很,可以考空军,看来只有另走后门才行哇。”“张中正呢?”
“他狡猾得象狐狸,不但装肾炎,还装头痛,腰痛、装得很象,比演员还生动、形象,医生拿他没法,医生说不凶,他却惊叫唤,痛不痛他才晓得……。”
两个月过去了,六一接到通知病残回城,他两位也一样,至于他两个咋活动的就不得而知了。
有生来的第一次胜利,哪怕是病残的胜利,微不足道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