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子嗣（李瑛）
二弟微微一笑，道：“其实现在不但是灭亡西秦的最佳时机，也是我们必须灭亡西秦的时机。如今我大唐已经坐镇长安，掌控关中，下一步就应该是争夺中原、东取洛阳。洛阳现下是由王世充拥立了前隋的元德太子杨昭之子越王杨侗为帝，但他只把杨侗当傀儡来用，杨侗却并不甘心于被操纵，是以彼此之间已发生过多次的冲突。我看王世充迟早会弑杀了杨侗，自称伪帝。目前李密的瓦岗军与洛阳军缠斗日久，逐渐失势。待得他们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之时，就是我军可以大举东进之日，如果还能刚好就在王世充杀害杨侗之际，我们还更多了个为杨侗复仇的大义之名。这时机眼看很快就要到来，可西秦就在我们的后方，不先平定了那个地方，我军是无法安心东进的。所以，现在就得趁着瓦岗军还能支撑得下去，无意中为我们拖住了洛阳这种大好时机，一举灭平了西秦。而且，灭了西秦，我军就能获得陇右的精兵良马，骑兵的力量一定能够大为充实，这于日后争夺中原、进而统一全国，更是不可或缺啊。”
二弟越说越是兴奋，本来苍白的双颊上都泛起了红晕。看来只要一说起天下大势，他就会忘尽一切挫折烦忧。我心中正暗自欢慰，一转眼间，却注意到长孙明眉宇间颇有忧色，拉住二弟的一角衣衫，似是想止住他继续这样费神地说着长篇大论的话，却又不好打断他的兴头，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我猛地醒悟，二弟毕竟还是大病初愈，精神情绪宜于宁静而不宜于激动，我这样挑动他，实是不该，便连忙站起来道：“既然二弟已是成竹在胸，那我这就去跟父皇复命。二弟你趁着还有三天时间，还是该好好休养，别要事到临头又病倒了。没有了你这个唐军元帅，这仗可没得打啊。薛仁杲还在折墌等着你哩，你可不能爽了他的约哦。”
二弟被我这打趣的话惹得大笑了起来。
我一边转身向房外走去，一边向长孙明招手道：“明妹妹，你来送我一程吧，我有些体己话要跟你说哩。”
二弟好奇地问：“你有什么话只能跟明妹说，却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姐，你好啊，现在把明妹看得比我这弟弟还亲啊？”
我向他做了个鬼脸，笑道：“是女儿家的体己话，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好意思要听么？好，那我就坐在这里说了。”说着作势要坐下。
二弟连忙把长孙明向我这边推过去，道：“好啦好啦，我跟姐说笑而已嘛，姐还这样跟我较真？明妹，快去代我送姐一程。唉，其实本来应该由我来亲自送姐才对的……”
我看着他一脸懊恼之色，笑道：“现在我不要你送我，我要的是你灭了西秦之后，我能到长安城外迎接你的凯旋大军，那才是我的风光嘛。”
我牵着长孙明的手走出房门，眼见离厢房已经远了，房里的人既不会看见我们，也不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但我仍是压低声音道：“明妹妹，这府上有方便说秘密话的地方么？”
长孙明听我声音凝重，她面上的神色也马上肃穆了起来，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到我卧房去吧。”
我仍是左右看了一下，道：“没问题吗？上回阴贞烈行刺之事，就是在杨洛的卧房里发生的吧？不是就给那两人……知道了吗？”
长孙明道：“没事。那时我刚刚才到长安，这府上的仆役大多就是宫里分配过来的，这才给安插了线眼。可是这几个月来，我已经悄悄地把府里的仆役逐一彻查过，可疑之人都慢慢地清除出去了。世民、我、洛洛和贞烈的起居之所，更是只会分派可靠的心腹负责侍候。”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长孙明折往她卧房而去。
进了卧房，待奉上香茶之后，长孙明更是屏退了所有侍女，让她们都远远地退到花园之外去。
我慢慢呷了一口茶，往长孙明腰腹之间看了一眼，笑道：“明妹妹的身材还是那么好啊。”
长孙明脸上一红，羞道：“瑛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嘛。你可不要只顾着漂亮，把为二弟传宗接代之事都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去了啊。”我故意以开玩笑的语气轻松地说着。
长孙明慢慢低下头去，道：“其实我也想能赶快给世民生下孩子，可是他总是在外头打仗，好不容易最近有较长的一段时间在家里待着，因的却是染病在身，只能静养。这几天他身子略好了些儿，也想跟我好，但我哪敢在这大病初愈之际让他操劳啊？另一方面呢，我自己也确实不争气，总是……总是没能怀上。”
“明妹妹今年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吧？可能的确还早了点，不容易一下子就怀上，那也是正常的，你也不必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去。本来你和二弟都还青春年少，也不用那么急。只是……现在有两件事情，不由得我不替你们急啊。”
长孙明抬起头来，询问似的看着我。
我道：“一件呢，我以前其实也有想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心，那就是二弟在外征战，战场上吉凶难料，只怕一个不小心，他……他就回不来了。”说到此处，我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以往我也多见二弟上了战场就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也有担心过他的安危。但他武艺精良，以前随父皇在山西、河东剿匪时遇着的都只是些乌合之众，那些小贼哪里能是他的对手？要伤他确实也不是易事。在进军长安的路上，除了在雀鼠谷那里有过些困阻之外，一路上隋军军心涣散，也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战况甚至还比不上以前剿匪时的激烈。可是最近与西秦军的对阵，既是二弟独当一面，敌军之骁悍又胜过我方，凶险大增。战后回想起来，如果这次不是刘弘基将军一部拼死力战，挡住了西秦军一时，二弟抱病在身，来不及撤退的话，他的性命……可就要交到残暴不仁的薛举父子手上了……”
长孙明脸色煞白，瘦削的肩膀也明显地一阵战栗。但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没有吭出一声。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换了旁人，或许会劝二弟不要那么拼命了。可是你我都太了解他了，不会这样劝他的。二弟以前也跟我说过，‘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总免不了有人要马革裹尸。如果不是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那就不要来当兵……’。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上的战场，我们也只有祈求上天保佑，能对他格外的眷顾，不要让他性命有损，甚至可以不受半分伤害。只是生死在天，我们也不能不作万一的准备，万一他哪一天真的有什么不测……明妹妹，你至少要赶在这之前，为他留下子嗣啊。”
长孙明又慢慢地低下头去，轻声道：“瑛姐姐，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会努力的。”
我微微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另一件呢，就是现在二弟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侍妾，尤其那杨洛年纪比你大，又深得二弟疼爱的，如果竟然让她捷足先登，先于你生下长子，那你岂不尴尬？”
长孙明抬起头来，这时她的面容却是平和镇定：“如果洛洛能先给世民生下儿子，那也比我总是生不出来要好啊。只要能为世民留下子嗣，是我之所出还是她之所出，又有什么打紧？”
我摇头道：“明妹妹，我知道你胸怀大量，不屑于争风夺宠，但谁能首先诞下长子，牵涉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还有你的孩子，还有你的家族，这些都是很现实的事情，不是你姿态清高就行的。”
长孙明淡淡的道：“瑛姐姐，你与世民是如此姐弟情深，我对你就如对世民一样，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我又都是女人，你应该比世民更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我的心意。要说我全无嫉妒之意，那也未免太过虚伪。我当然希望是我自己能先给世民生下儿子，但如果优先考虑的是要为他留下子嗣，那确实是谁先生下并无不同。再换个念头来想一下，我、我的孩子、乃至我的家族，真的需要一个长子来维系世民对我的爱吗？如果有一天，竟然到了需要这样来维系的地步，那其实世民对我还哪有什么爱可言？这对我来说，是值得庆幸，还是值得悲哀呢？”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长孙明停了一会儿，见我没有作声，又续道：“其实在跟世民成婚那一天，我就已经有好好地想过了。李氏上应天命之势，当时也许没多少外人能看得出来，但我是早就预见了。世民日后会有妾室，而且不会只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很多……这些我在那个时候就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皇室之内，父子兄弟男女之情，都不会是简单的，我并非对此无知。但至少，在我力所能及之内，我不会让它变得太过复杂。我也早就彻悟，一切的一切，其实最终是取决于世民对我的心。我决定了要无怨无悔的爱他，但如果他要变心，我就算做再多伤害其他人的事，也是无法挽回。我只能相信世民，也是相信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是看对了他，至于以后世事变幻……我们都只是人，不是能尽知过去未来的神，那就都交给……上天去决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