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油攻（杨洛）
我见众人都信服我的分析，心志没受到敌人危言惑众的影响，心中略安，转头又盯住下面的局势发展。
那东宫卫士头目叫嚷了一阵子，却见我们这里毫无动静，脸上不由得现出焦躁却又疑虑重重之色。他与其余东宫卫士又商量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地向着秦王府的大门逼近过来。但他们也确实被这大门洞开、无人守卫的情景慑住了，完全不敢掉以轻心，各人结成小小的阵势，有前锋，有中军，有左右两翼，还有后防，缓缓地移动过来。
我牢牢地盯着他们与大门的距离越来越近，就伏在我身边的恪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压着声音道：“娘，行了吗？”
我低声向他——其实也是向高台上的众人——说道：“还是离得太远，再等一下，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动手。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力强，我们力弱。但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一定要充分利用我们这个唯一的优势，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措手不及，一击就要杀掉他们大部分人，否则我们不可能赢得了。”
众人又是一齐的点头。
其实我心里在想的是，以最后的结局而言，我们大概是一定不能赢得了的。就靠我们这么点人，还全是妇孺之辈，怎么可能真的打败这些训练有素的精锐卫士？只盼能一上来就吓他们一大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令他们更加的疑神疑鬼，不敢深入。这样拖延着时间，如果能拖到玄武门那里——不，应该是海池那里——完全解决，也就是皇帝终于认可了世民的兵变为“清君侧”之类的大义之举的时候……只要能挨到那个时候秦王府还没给攻破，那就是我们的胜利，我向世民作出的守住秦王府的承诺，也就算达成了。
思绪纷纭之间，下面的东宫卫士又走得更近，我们从这高处看下去，已经只能看到他们的头盔把耀眼的阳光折射上来。看来他们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了。
就是现在！
我低喝一声：“倒油！”
高台上的众人，早就全神戒备得如绷紧的弓弦，一听我的喝令，立即两人配合为一组，各自执起炉子上烧得正旺的铁锅的提耳，“一、二、三……倒！”地叫着，统一着步伐把铁锅里滚烫的油往下面大门前的东宫卫士当头淋下。
刚才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各人手上都缠了厚厚的布条，因此不怕烧热的铁锅烫手。我们还做过简单的操练，两人一组的配合即使算不上天衣无缝，也是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就
连承乾和恪儿那年纪最轻、力气最小的一组，只能倒下一个小铁锅的热油，整个过程的动作也完成得一丝不差。虽然免不了有个别人的动作太猛而使得锅里的油溅了出来烫着了自己或近在身边的同伙，但大家都早有防备，身上穿的衣服不能遮挡之处都缠了布条，即使觉得烫着了痛，也没有人叫出声来。油一倒完，马上就把铁锅放在后面，人人又抽出腰间弓箭，在仍然燃烧着的炉火上点着了箭头，向着下面一轮箭雨射去。
我们这高台上没有人叫出一声，下面被滚烫的热油当头淋下的东宫卫士，自然是马上爆发出一阵杀猪似的惨叫狂嚎。虽然那些卫士都戴了头盔防护，但热油如瓢泼的大雨淋下，头脸、双手等裸露于外的部分大多都给烫了个正着，立时变得又红又肿，还冒起一串串泡子，痛得他们哭爹叫娘。
只是他们再惨，也惨不过胯下的坐骑。这些卫士毕竟身上还穿着甲胄，保护了他们没有受烫，可他们是轻骑兵，骑着的马匹是完全没有披甲防护的，立时就被热油烫得嘶声长叫，滚倒在地，把主人都摔了下来。不少马匹更是痛得四蹄乱踢，将摔倒在地的卫士们踢伤。
这热油淋头的苦头他们还没吃完，从上方与秦王府大门之内，紧接着又纷纷地射出如蝗密集的箭雨，好些卫士只顾得油烫的痛，都忘了防备，立时就已中箭身亡。而即使那些没有射中人的箭，箭头上却还点着火，落在洒了一地的热油上，——这时可就不是“火上加油”，而是“油上加火”——马上就猛烈地烧了起来。一时之间，秦王府大门几步之遥外，大火熊熊，烈焰冲天，浓烟滚滚，遮蔽得外面的人都看不见陷身这火海之中的那些东宫卫士们正如何苦苦挣扎求生，只能听到从里面不断地传出凄厉的哭叫之声，还有就是火焰烧灼着肉身、皮革而散发出焦臭的气味。
我略一转头间，看到身边的小曼两目圆睁、双唇微张，似是这“修罗场”一般的景况把她看得是目瞪口呆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道：“小曼，你觉得我太残忍了，是吗？”
小曼身子一震，视线这才从下面的熊熊烈火之上转向我，唇上全无血色，只是颤抖不已，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战争……”我没再看她，转目又注视着那一团火焰，“再说，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能怎样以这里少数妇孺力敌他们的众多精兵猛士。如果世民在此，可能他会有更好的办法吧。我的能力，也就只是做到这一步。”
“不……”小曼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洛姐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接下来，她又没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继续看着那烧得毕毕剥剥的大火。
大部分东宫卫士其实还是留在玄武门那边，到这里来攻打秦王府的其实不到一百人——大概他们认为，以秦王府现在只剩下一群妇孺，用一百精壮武士来对付已是绰绰有余吧。被浇下去的热油烫着的也就十来人，再因射出带火的箭矢而被烈焰波及的，也不过二三十余。大部分来攻的东宫卫士其实没有受伤，但在这一吓之下，竟是拨转马头就落荒而逃了。
但是我也深知，这些逃走的卫士，如果他们回到玄武门那里仍是攻打不下，最终一定会再次带着更多的人马前来。到了那个时候，若然世民仍未能扭转身在海池那边的皇帝的心意，让他下旨认可这次的兵变，那就将是我们与这秦王府同归于尽之时了。
想着这些，我心头沉重得像压着铅块，刚刚的胜利半点没能让我高兴起来。可是，高台上的众人自然不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人人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恪儿和承乾这两个小孩子，更是乐得情不自禁地互相拥抱在一起，甚至站起身来，又是叫又是跳的。
我本来想提醒他们不要站起来暴露了身形，但眼见未有受伤的东宫卫士都背向着这边狼狈逃跑，没有人顾得上回头来察看是谁埋伏在高台上暗算了他们。于是，将到唇边的警告之话，我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看着他们如此快乐的样子，我就不忍泼他们的冷水。也许，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在对方再次组织人手奔袭而来的时候，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快乐的机会了……
想到这欢乐的景象也许只是昙花一现，我的视线就禁不住粘在了这两个小孩的身上，无法稍离，就好像这是我最后一次能好好地看着他们，把那笑靥如花的童颜深深地印进我的脑海里去。
这种心情可能只是在一瞬间掠过我的心头，但疏忽大意往往只需要这样的一瞬间就足以造成影响深远的重大后果。就在我只顾转头看着身后这两个欢乐的孩子的一刹那里，“嗖”的一下破空之声响起，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正与恪儿相拥在一起的承乾，已在一声惨厉的尖叫中倒下。
“承乾……”我飞扑上前，只见承乾的左腿膝盖处一支羽箭从后插入一直穿过整个膝盖从前面透出，触目惊心的鲜血喷涌而出，不但马上染红了他的膝盖，就连他摔下时被他带着也拉倒在地的恪儿身上也沾上了无数飞溅出来的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