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空城（杨曼）
我策马飞奔在长安大街之上。
往日繁华热闹、人喧马嘶的京师大街，今天却是一片的死寂空荡。虽然战事只发生在玄武门，但消息已传遍整个长安。虽然自今上从太原起兵攻陷长安以来，这座大都城已有十年之久不曾燃点起战火。但十年的时间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还是显得短暂，长安的居民都深知此种乱时，明哲保身之道是什么，于是一听到干戈之声，全都躲进了家里，足不出户。
“得得”的马蹄在空荡荡的青石路面上敲打着，平日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大街，这时才显示出它其实是如何的宽阔空旷。六月的太阳照得四下里亮晃晃的，纤毫毕现。但在这白昼之时，街上却空无一人，感觉如同正穿行于一座鬼城之内。可是，街上虽不见一个人影，街道两旁的房舍窗户的帘子之后，却隐隐有一双双眼睛在或惊恐、或狐疑地向外觑视着，那就更像是有着无数的幽灵在偷窥着行经大街之人。于是，明明是六月的艳阳天里，我却似乎感到有一道道目光从背后射来，有如一阵阵寒飒飒的冷风刮过，那鬼城一般的感觉就更是强烈了。
我加紧鞭策坐骑快跑，有一半的心思是因为急于想到达玄武门的现场，还有一半的心思倒是想逃避这鬼城般的感觉。
随着接近玄武门，打斗厮杀的声音如天边的夏雷滚滚而来，越来越响。终于，拐过一个弯，玄武门高耸矗立的雄姿映入我的眼帘，那激烈的战况也扑面而来。
只见玄武门厚重漆黑的大门已紧紧关闭——后来我才知道，当东宫、齐王府兵马冲进玄武门之势甚急，秦王府的人已不及从容闭门，大力士张公瑾以一人之力就把这平日需数人合力才能缓慢关上的大门关闭。
城墙之上，除了一身黑衣黑甲的秦王府兵马之外，还夹杂着一些穿着玄武门守军服饰的卫士，但大部分玄武门守卫仍是远远地站在一边观战，摆出一副两不相助、袖手旁观的姿态。
城墙之下，则是东宫、齐王府的卫士，有人合力抱着一根大圆柱撞击那巍然不动的城门，有人架起云梯向着城墙上爬去，还有人站在后面放箭压制城头防守的秦王府卫士。秦王府一方的人数明显较少，但他们扼守着坚固的城墙，又是居高临下，东宫、齐王府一方虽是人多势众，一时三刻之间却显得有点无计可施、束手无策。玄武门的城门虽经连番撞击，“嘭嘭”之声不绝，但似乎效果只是门上的黑漆剥落，门体却丝毫无损。欲攀扶着云梯向上爬的人，也往往将到城头就被上面的人或放箭或以枪挑矛刺阻挡着无法更上一步，一个不小心更会被戳中而跌落下来。而且在此仓促之间，东宫、齐王府的卫士也找不到更多更合用的攻城器械——本来，这京师之地，就没想过要攻打坚城的吧。皇帝也不会容忍哪怕是东宫、齐王府之内能藏有攻城器械。
我躲在一旁观望了一阵子，就知道玄武门是攻不下的。只是元吉在里面景况如何，一直还没有消息传来。可是，没有消息应该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果元吉死了，秦王府的人，一定会提着他的脑袋来向攻城的卫士展示，以涣散他们的军心。或者他是被活捉了，也会给拉上这城头来要胁齐王府的卫士退却。现在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可见元吉在里面还是安全的。
我心中正转着这些念头，忽见攻城的东宫卫士之中，有一个坐在马上，看上去是个头目模样的人扬手高呼道：“弟兄们，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玄武门了！叛贼凭借坚城，负隅顽抗，我们没有必要在此做徒劳无功之事。我们去攻打秦王府！杀尽这班狗贼的女人孩子，也算为太子报了大仇。”
他此话一出，犹如一言惊醒梦中人，攻城的卫士纷纷大叫着附和。更有人手指城头示威似的叫道：“你们就尽管躲在这乌龟壳般坚强的城墙之后吧！我们这就去秦王府，把你们的女人孩子杀个精光，让你们断子绝孙！”
城头的秦王府卫士闻言，果然一下子像炸开了锅一样，本来一直谨慎地躲在城墙之后的卫士都按纳不住探出头来，大叫道：“有种就跟我们决一死战，去欺负妇孺，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有人往下发狂的射箭，像是想把所有要去秦王府的人都射倒——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城下的卫士趁机也往上放箭，暴露了身形的秦王府卫士有好些个立时中箭，惨叫着一头栽下。城上城下霎时一片大乱。
我听到那东宫卫士头目的呼叫，心中也是一紧，脑海中立时浮现起洛姐姐的脸容。
不好！秦王府的兵力一定已经大部分来了这玄武门，再加上秦王府那里的建筑并不适合防守，如果东宫、齐王府的卫士真的转攻秦王府，那洛姐姐……岂不是危乎险哉？
我顾不得再在此观望、等候元吉的消息，拨转马头就飞快地往秦王府跑去，脑里只急速地转动着一个念头：“快！快！快！洛姐姐的安危……”
景物在我身边两侧飞快地后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似乎还有……身后紧跟而来的喊杀之声。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去，双腿一再地在马肚上加力，上身紧紧地贴在马背上，迎面的逆风刮得脸上生痛。
终于，秦王府就在眼前，却见那里就跟大街上一样，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连守门的卫士都没有！如果说长安城犹如一座鬼城，这一眼看去的秦王府就如一座鬼屋。
怎么会这样？
我心头掠过一丝惊疑。但这时我已经顾不上多想，远远就扬起双臂，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叫：“东宫的人要来攻打啦！东宫的人要来攻打啦！”
冲到近处，我已经能看清楚府门的情况，更是大吃一惊。原来不但没有卫士守门，甚至连府门也是大开着的。
搞什么鬼？难道……摆的是空城计？
我刚转过这念头，却见忽然门前闪出一条人影，向我挥手一拦。我定睛看时，认出那正是洛姐姐，连忙用力一勒马头。前方忽然有人向着这边扬手，我的坐骑本来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奔跑之势，这时感到我勒紧缰绳，便顺势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洛姐姐向我跑来，我也赶忙从马上跳下，顾不上说别的，又重复着刚才的呼叫：“洛姐姐，东宫的人要来攻打啦！快！快跟我走！”说着伸手已拉住她，就要扯着她往我坐骑奔去，只想着与她共乘一骑，逃离秦王府。
“不！”洛姐姐用力地抽回她的手，连连摇头：“我向世民承诺过了，一定要守住秦王府，我可不能走！”
我一怔，还想说什么，却听得身后已是马蹄身动地而来。
洛姐姐反过来一手拉住我，道：“快进来躲避！”不由分说就把我拖进了大门。可是她没有把大门关上，只是拉着我一口气地跑上大门旁边的一个高台。
一上高台，我稍稍吃了一惊，原来这里有好多人，有男有女。男子里有两个还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赫然正是世民的长子李承乾和洛姐姐所生的儿子李洛。而女子则都是看起来比较粗壮结实的中年妇人，大概是秦王府内平日做惯粗活的下女，力气不输于普通男子的。他们都安静地趴伏在地上，头上却花样百出地各自顶着个小铁锅、铜脸盆什么的，看起来样子甚是滑稽。我一开始差点想笑出来，但转念就明白到，这是他们拿来充作头盔之用的。然后再一深思，猛然就意识到，他们是早就预计到秦王府会受到攻击，已经作了这些准备。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我游目四顾，只见高台之上还有好几个炉子正熊熊地烧着猛火，煮着炉子上的大锅里的什么东西。鼻端闻到的是油香四溢，显然这些锅里煮着的是油。
我正想着这些油是干嘛用的，洛姐姐已经一把拉我伏下，低声道：“他们来了，小心别暴露身形！”
我伏下身子，从高台边沿那些本来是起装饰之用的孔洞往外望去。只见刚才在玄武门那边叫嚷着要转攻秦王府的那个头目，领着一群东宫卫士正向着这边策马飞奔而来。这群人来到近处，看见秦王府大门洞开，也跟我刚才一样，都是怔住了，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不敢贸然进来。
他们议论了一阵子，那头目模样的人又扬声大叫：“秦王府的叛贼家属听好了，我们的人已经攻破了玄武门，你们的男人都给我们抓起来了！识相的就赶快出来投降，否则我们攻进去，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秦王府上上下下鸡犬不留！”
他话音一落，洛姐姐就低声地对伏在高台上的众人说：“他在骗人，大家不要上当！如果玄武门真的被攻破了，他们早就带着圣旨来命令我们投降，才不会这样大费周折的空言恫吓。一定是他们拿玄武门没办法，才转攻这里，想动摇我们在玄武门那里的秦王府卫士的军心。”
高台上众人都点了点头，连我这其实根本不是秦王府的人，也不由得跟着点头，心中更是暗暗的叹服：“洛姐姐的心思清明、目光锐利，还是不减当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