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重新（杨曼）
那天晚上，元吉让厨子做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还与我一起举杯畅饮。他一扫平日的阴沉脸色，一直在开怀大笑。看他那欢喜劲儿，倒似这才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看着元吉如此喜动颜色，直似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一般，我就不能不想到，这抉择做得真是太对了，也真是……太迟了一些。也许，这就是对我们三人都好的结局——我仍爱着世民，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再与他私下见面；从此我会认认真真地把元吉视作丈夫去爱，虽然那永远不会是对世民那样的心情；而元吉则因此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不再怨恨世民。
夜里，元吉抱着我，兴奋莫名，畅快淋漓。我们之间，从未试过如此毫无隔阂的相拥在一起。
云雨之后，我们安静了下来，但脑袋仍紧紧地靠在一起，耳边能清晰地听到彼此逐渐平缓下去的呼吸声。
元吉略略侧头看我，看到我双眼怔怔的望着窗外的一弯眉月，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收回视线，向他微微一笑，“……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元吉又忘情地一把拥住了我，低声的重复我的话：“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元吉，不如……”忽然一个绝妙的念头跃入我的脑海，“……我们到你的封地去吧。我们离开长安，不要回来了，就在我们自己的封地上，逍遥快活地过一辈子！”
“小曼……”元吉的声音颤抖着，“我相信了，我终于相信了……真的……原来是真的……”
“相信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相信你真的愿意跟二哥一刀两断，从此跟我好好的过了。如果你不是真的下了这样的决心，怎么会主动提出从此远离长安？也就是从此远离我二哥……”
原来，元吉心底还是有疑惑吗？也是，他从娶我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我对世民的心思，这一年多来更一直与世民在临湖殿幽会，这也就难怪即使我承诺了从今天起忘情绝爱、只念与他的夫妻恩义，他一时之间还是难以完全的相信吧。
“对不起，元吉，以往……是我对你太苛刻了……”
朦胧的月色之下，元吉欢快的笑了起来：“你今天不是说过，你没觉得对不起我的吗？现在……怎么却向我道起歉来了？”
因为人大多是愚蠢的，往往不知道幸福就在自己的身边。我不是对元吉道歉，我是对一直安排着幸福在我身边而的上天道歉。
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报以同样的微笑。
“小曼，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愿，我是很想马上就和你一起离开这争权夺利、纷纷扰扰的长安，最好是明天就到封地去。只是……”元吉的笑意慢慢的隐去，“……这事实在不能办得太急。大哥的面子，我还是要顾及的。如果我这样突然抽身离去，大哥一定会认为我是在相助二哥，削弱他的势力——尽管我只是两不相帮。”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我自小在这长安城里长大，又曾跟随洛姐姐掌管卫队，皇室之内权力斗争的微妙之处，我就算没有亲身经历，冷眼旁观也看得多了。
如果元吉现在突然之间就完全地置身事外，可太子与世民相争之势并不会因此而止。我当然是希望元吉的抽身能断去太子一大臂助，世民以此为契机，也许就能扭转目前的劣势，至少也能缓过一口气来吧。可是父皇毕竟是偏向太子的，如果即使元吉不再相助太子，可世民最后仍是不敌太子，那么太子把他处理了之后很可能就会回过头来报复元吉。
若元吉要害世民，我诚然可以不惜为了世民而杀元吉，但要元吉因不助太子而遭殃，却非我所愿，我也于心难忍。这样一来，元吉的退却就得进行得巧妙一些，至少不能太着痕迹，不能让太子觉得他其实是在相助世民，否则惹怒了太子，那就大事不妙了。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出战突厥的兵权交还给二哥。这事怎么办，我倒是想好了。不妨先装着发了急病，卧床不起，这样名正言顺就能把出战突厥之事给推掉了。就说是得了会传染的疾病，不让父皇、大哥他们来探望，只要把御医收买了，此事倒也不难做到。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还是以生病为理由吧？”我沉吟着道，“就说你病情反复、身子不适，一直称病不去上朝，这样不就能逐步退出太子、秦王他们的兄弟之争了吗？‘病’上一年半载之后，索性请求到封地去养病，这样我们就可以从此……呃，颐养天年了！”
元吉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颐养天年’？我们才多大的年纪了？就已经满脑子只是养老的念头啦？”
被元吉的笑声所感染，我也不觉莞尔而笑，但随即认真的道：“对我来说，这辈子经历的事情已经太多，我不想再生变故，只愿和你一起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哪怕是十年如一日、不兴半分波澜的无聊日子，也胜过以往这般大起大落的年年岁岁。
元吉握紧了我的手，低声道：“是，我也一样……”
我由着他握住我的手，渐渐沉入了梦乡。
多年来一直在梦中与我相会的他，今夜没有前来。不，应该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吧？
这一夜，我睡得无比的安稳香甜，那好像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甜睡。
以往，我一直为着与世民的爱情不能如意而只能梦中与他相会。但是在那些梦里，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哭泣，为着他不知道我是谁……往往哭得从梦境里都醒过来了，哭得自己都能看到枕边尽是泪水。
之后，世民把我认出来了，我们还私下悄悄地见面，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还是睡不好，总是做着噩梦，梦见元吉就在我们幽会之时撞进来——尽管在现实中我很安心地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但在我内心深处，也不知道是因为忍不住感到担忧，还是隐隐有着愧疚，这些不安的心情就辗转地化作梦境而流露出来——，梦见元吉与世民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甚至……血溅当场。在此之前我总是从梦中哭醒，之后我却总是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仍免不了落得一脸的冷汗与热泪。
直到今晚……今晚却是全然的安心，全然的放心。再也没有哭泣，也再都没有惊恐……
我能感觉到自己就是在梦里，都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真快乐啊……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可能……十年有多了吧？自从雀鼠谷一役之后，先是为大隋江山的沦亡而忧虑，然后又为自己的爱情失落而悲伤，再是为着有违伦常的偷情而不安……
可是，从今而后，一切尽成往事……
一切，就从今晚，重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