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心结（杨曼）
我们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我忽有所感，心平气和的道：“元吉，事到如今，我们还斗什么气？我都跟你坦言了吧。我爱世民，这份心情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变不了的。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好吗？我早在认识你之前就爱他了，嫁给你也不是我能选择的，这能说是我的错么？所以，我从来没觉得我这样以有夫之妇的身份爱他、与他私下相见，是对不起你。但如果你要说，你娶我也不是你能选择的，我这样做这对你不公平，你该恨我的，那我也认了。”
元吉听着，脸上虽是神色变幻不定，但仍然没有再现出平时那种或讥讽或阴森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却低低地叫道：“不，我都说了，我没恨你，真的。”
“那他呢？”我又再追问着这一句，但这次元吉甚至没再吭声，只是脸带迷惘之色地与我对视着。在他脸上现出这样的神色，还真是从所未见。
我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答，便道：“你说你不知道，但明明，你是恨他的。他刚才跟我说了，你们从小就已经关系不好。这么说来，你不是因为我才恨他的？”
这时，一种像是思忖过度而疲累已极的感觉忽然在我心头升腾了起来，“我爱他，与你无关；但你对我，爱也好，恨也好，是因为恨他吗？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会爱我吗？你会恨我吗？”
元吉整个地怔住了。好一阵子，他喃喃的说了起来：“小时候，我真的很想能得到娘亲的疼爱，但她连理都不理我。她也不骂我，但就是不让我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许大家在她面前提我。可是二哥呢，娘亲最疼他了，只要有他在她眼前就心满意足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留在河东由大哥照顾，就二哥能跟随在父皇身边——其实就是因为娘亲在父皇身边，就把二哥也带上了。我恨二哥，恨的是娘亲对他好，不对我好。偏偏你现在也是这样，爱他，不爱我。我并非不知道你不是因为恨我而爱他，就如娘亲疼爱二哥是早在我生下来之前就已经是那样的，跟她不喜欢我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就是禁不住要……嫉妒……”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在元吉心目中，大概是把我看作了像他娘亲一样的人吧？都是爱着世民而对他不屑，尽管这二者之间并无因果关联，却成了元吉的一个心结。
我忽然想到：甚至，元吉很可能其实并不真的恨世民，他只是要为自己得不到娘亲的爱而找一个因由而已。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在我那个“简单的解决办法”之外，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
“元吉……”我抚弄着腰间那个香囊，“也许今生今世我都没法像爱他那样爱你，但毕竟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夫妻，我也并非对你全无恩义之情。以往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的事情，总觉得你的种种所作所为，完全是不可理喻，因此对你只是抱着厌恨之情。可是今天……我都明白了。说到底，是你娘亲的错……”
“不，不要说了。”元吉嘶声叫了起来，“我不想再听到娘亲的事，我不要听任何人在我面前再提到她！”
“你不提，但你心里其实一直就在想！”我提高了声音，炯炯的目光竟是逼视得元吉别过头去，“你这心结不解，你的心病就永远好不了。元吉……”这次是我伸手拉着元吉，要他直面着我，“如果……如果有我待你好，你会忘记你娘亲吗？会忘记以前她对你的不好吗？”
元吉脸上现出大为震惊的神色，好半天才吃力的吐出一句：“你……说什么？”
“今天，我已决定与世民一刀两断，从此不再私下见面。今生今世，我杨曼忘情绝爱，不作他想！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们的夫妇恩义，就由今天……从头开始。好吗？”
眼泪，是我从来没有在元吉眼中见过会有的眼泪，竟是就在我眼前，一滴一滴地从元吉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只是简单地回答。
看着元吉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样子，我只淡然的再问：“那你说，好吗？”
“好、好……当然好了。”元吉笑了起来——是那种由衷真诚的开怀而笑，不再是以往那种总是带着讥讽与冷嘲的假笑。
“那……你不要去打突厥了，还是把打仗的事交给秦王去做。朝廷上的风风雨雨、明争暗斗，从此也不要管了吧。”
听到我这话，元吉那喜极而泣的脸色霎时一变：“其实你真正想说的，只是这句话吧？”他的脸上又再浮现出讥讽之色，“什么忘情绝爱？你不过是在想用什么夫妻恩义、什么不再跟他见面为条件来跟我交换，好保住他的权势、他的性命……”
“我的确是不想他死……”我神色镇定地望着元吉，“……你呢？你就那么想杀了他吗？他要争的，是太子之位，又不是你这齐王之位。太子或许会是巴不得他从这世上消失，但你呢？你真的恨他吗？你其实不是因为你娘亲、因为我，才恨他的吗？”
元吉的目光沉静了下来。
“如果他死了，你会随他而去？”沉默良久，他终于又再开口。
“是的。”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又在那香囊上划过。虽然我不再打算用那里面的东西毒杀自己的丈夫，但它还是能派得上别的用场的，比如……自杀。
元吉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他再次开口时，说的是：“我这样与他为敌多年，就算我现在想退出，他能饶得过我吗？”
我暗暗吁了口气：元吉动心了，他动心了！他真的能为了我，放下自小以来对世民的嫉妒愤恨吗？
“我的性命与你的也系于一起。与他分手之前，他有问过我，如果他杀了你，我会怎么办？我说了，如果你死了，我也随你于地下。”
元吉的脸容分明地震动了一下：“你……真的这么想？”
“夫妻恩义，该当如是。”
“夫妻恩义……夫妻恩义……”元吉口中喃喃的重复着这个词。
“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了。元吉，我不想骗你，也不会骗你，你也不会受我的骗，对吗？我已爱过他，无法再对旁人动情。如今，我能做到的，只是忘情绝爱。所余的恩义，就都交给你了。”
我眼里望着的是元吉的脸色，心中祈求着上天，让我能打动元吉的心。我能寄望的，就是元吉真的爱我。他爱我吗？他真的能爱到那个地步吗？
“就算我不再插手此事，大哥也不会放过他。”
“只要他不是因你而死……”我为世民所能做到的，也就这样了吧。
“小曼……”元吉忽然一扬眉毛，“你真的了解我二哥这个人吗？你有见过他在战场上那股子狠劲吗？我总觉得，他不像会是那种心甘情愿，就此承认失败的人。”
多年前雀鼠谷里的那道照亮了天地之间、也照出了千里径侧坡上那个蠕动着的人影的闪电，似乎又再次在我眼前一掠而过。
我更紧地攥住了腰间的香囊，里面的物事顶在我的手心，顶得隐隐的发痛。
沉默又蔓延了不知多久，元吉伸手握住了我那攥着香囊的手，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小曼，就让他们决定和选择自己的生死吧。我只想，跟你……从头开始……”说着，将我紧紧地搂入了他的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