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聘在即，各诸侯国使臣陆续入京。
郑国原本属于郑德的采邑之地，可唯一长子郑淳已战死，其后人也只是女子。因此封地一时间处于无主状态，由郑家旁系长辈代为管理。
天子迟迟未下达旨意，郑家旁系自然不敢自行受封，但朝聘在即，郑国也必须派出使臣前来。
各旁系长辈为这一职位争破了头。因为谁都知道，天子会在那时宣布姬郑一族的封赏，而郑国采邑也会在那时有所归属，归属之人十有八九是朝贡名单上的人物，因此使臣一职便尤为重要。
郑国最终来的人是郑德堂弟郑直一脉的孙辈郑幼，听闻此子悟性极佳，十三岁便习得一身武艺，更有邢家子弟前来问津，差一点儿便成了他的侍卫。
想来郑直为了自家孙儿，也耗费了不少心血，但想到日后所得，也觉得值当。
……
二月初十，宗周朝聘，天子在上，周公旦召公奭侍其左右，各国使臣聚于明堂，申寺人一一宣读前来朝见之使臣，声音传遍堂中。
宣读罢，众人再行跪拜大礼，天子声启，众人身起。
依简牍所言，宣各诸侯国近三年国情民况，赏罚有秩。
众使臣一字不落的认真听着，听听哪里的封地肥沃富足进贡了何等财富，哪国今年又不顺周转不开……每一个人都不敢怠慢。
尤其是宣读郑国相关事宜时，某几人更为重视。
“宣——郑国郑德之封地，百姓安康，治理有方……将军郑德辅佐君王，护主有功……世子郑淳英勇护国……”
随着申寺人声音起伏，堂中众人想着最近听闻的郑家事迹，心中各有所思。
“……郑国万亩采邑，千亩良田，由姬郑一族旁系郑直后人郑幼承袭郑国封地。”
众人闻言或多或少向郑幼所在看去，见其微低首，笔直而立，倒是有一副国主的模样。
有人赞许地微微点了点头，觉得周公选的人不错。
被众人注视着的郑幼表面不惊，内心激动不已，这毕竟是封地采邑，不是过家家，祖父没有说错，赢得了使臣，就是赢得了郑国。
他旋即要按照祖父叮咛上前行跪拜受封之礼，便听申寺人的声音并未停止，连忙收回心神。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点，当申寺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又回过神来专心听封。
“赏姬郑一族采邑千亩，良田百亩，封地薄姑……姬郑族人郑德直系后人娘子郑环，受赏——”
……
如果真有铜铃大的眼睛，那必定是现下明堂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的眼睛。
申寺人的声音传入堂中每个人的耳朵里，与方才不一样，此时的他们心中想法出奇的一致。
——他在说什么？
但是申寺人并没有再看手里的简牍，这表示他已经准确无误的宣读完所有关于姬郑一族的封赏。
有人回过神来，心中仍旧震惊，推算着所有的可能，却发现是一团乱。
郑德封地由旁系所得无异议，可郑德后人难道不是个女子？
明堂里的惊呼一阵一阵。
召公奭看了看另一侧的周公旦，见其正闭目养神，似乎与这一切无关。只有他知道，今天的事，本就是他一手安排。
“姬郑一族郑直后人郑幼，上前受封——”
躁动的太久，申寺人不得不出口让众人回过神来，朝聘仍在继续。
郑幼原本是激动的，但随着方才申寺人声音响起，他只觉脑袋一嗡，突然空了。
此刻又被这声音拉了回来，连忙上前行礼，算是完成受封。
而这些也都变成了小事，这一刻没人在意郑国是谁受封，他们心中仍然想方才的那句话。
姬郑一族郑德直系后人郑环，受封？
申寺人也在想这句话，所以他回过身来行礼，道：“郑家娘子郑环并未来朝，还请王上指示。”
坐在王座的姬诵看了一眼周公旦，收回目光道：“朝聘后受封即可。”
申寺人喏了声转身继续宣读。
可再无人有心思听下去。
……
郑秦氏今日精神很好，不仅自己用了膳，更提出想出去走走，看她坚持，郑环没有拒绝，命人拿来了披风，陪她在府里散步。
郑秦氏的身子羸弱，走了几步便开始喘，郑环也不急，走几步便歇歇。
停停走走，二人来到了厅堂。
郑秦氏浅笑，看着堂上两把椅子，道：“当年我与你父亲便是在此拜堂成婚。”
郑环扶着她上前，她看着回忆里的一切，记忆仿佛就在昨日。
歇了半晌，她又朝西院走去。
院内有从城外引进的活水流过，春风拂过水面，带来阵阵凉意。
郑环为她紧了紧披风，听她说：“我在水边长大，你父亲知道了，便修了这条渠引了水。”
她又看向水上石桥的另一边的院落。
“我就是在那个屋子里生下了你，你没让我受苦，很容易便来了世上……”她回忆道，继而有些伤感，“我却把体弱的毛病传给了你……”
郑环握了握她肩膀，以示安慰。
二人没有过桥，穿过中廊又回来了东院。
站在门前，看着这座她生活了十余年的院落。
“那日你父亲奉命领兵出战，我在他衣襟里绣了一朵莲花，保佑他平安归来。然后我就等啊等，在树下等，在窗前等……”
到底，还是没等到啊……
她微微靠在她身上，虚弱的仿佛如柳絮般飘摇。
她眼眸低垂，从树梢看到窗前，又看向地面的某个地方。
郑环挽着她缓缓向院里走去，走到树下她又停下。
她看向郑环，眼里都是泪光。
“环环，母亲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
她声音颤抖，满满都是不舍。
“我没有陪你长大，更没有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挡在你身前……我不是一个好的妻子，更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多希望可以看着你出嫁，看着你有一个好的归宿……可惜……”她无奈摇头，泪珠滚落。
“可惜我等不到了。”
她哽咽说道。
郑环低着眉眼，没人看得到她的心绪，只环抱着郑秦氏的肩膀，让她虚弱的身子有个依靠。
太阳渐渐西沉，将最后的光芒散落下来，照在母女二人身上，分外耀眼。
管家婆子及奴仆们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落下泪。
福总管匆匆来到东院，见到树下的人，停下了脚步，眼眶湿润。
郑秦氏握着她的手，紧紧抓着。
“环环……”她低声唤道。
郑环感受到握着她的手的温度在渐渐褪去，逐渐变得冰冷。
她看向支撑不住双眼的她，心绪复杂。
“母亲？”
她唤道。
闻声，她睫毛微动，冰冷的手也跟着动，唤来了管家婆子。
后者见状连忙上前，按照夫人吩咐的拿出一木盒来，呈给郑环。
“这是你祖母临终前留给我的，如今我将它交予你……你要好好保管……”她嘱咐道，声音更加虚弱。
郑环应声答应。
“……环环，”她声音缥缈，仿佛风一吹就碎。
“…谢谢你回来陪我……”
“谢谢……”
……
风起了，吹走了她最后一丝温度。
郑环身子一顿，支撑着她的身体。
“不用。”
她的声音随风而去，没有传到任何一个人耳里。
管事婆子砰的一下跪拜下去，再也止不住哭声，所有奴仆皆是如此，福总管留下两行热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走好啊！”他拜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