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手机彩铃声终于响了
《二泉映月》终于悠扬地响了起来。《二泉映月》的漾荡还未泛出粼粼波光那会儿,心头唏嘘、面色肃然的陆元盛呷着茶,正在品味孔媛媛、陆尚智、胡克飞三人之间的风声雨声。他差不多已经理出了头绪:陆尚智的愤然离去,并非是因驳色杂陈的琐碎事情与孔媛媛发生了冲突、产生了龃龉,也不是屡屡碰壁的工作让他衍生了诸般的不遂心,而是来自情感上的无从释怀,出自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如果说媛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平步青云让他心生了疑窦,那么,胡克飞嘘寒问暖表达的亲近不免就从另一方面提供了证据。陆尚智肯定旁敲侧击地数落、质问过,甚至气急败坏地恶语相加过,心有难言之隐的媛媛更不敢将曾经的过去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坦诚相告了。屈辱感在这时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特别是那些有据可查、有线索可供钻拱的想象,更让他觉得冰天雪地沦肌浃髓。他虽然有头脑,但头脑这东西是经不得误解冲撞、猜忌模糊的,所有的信息只朝着一个方向集结,无所指也是有所指了。心里面大浪淘沙的他岂能在眼睁睁的一目了然中一味的佯作不知、视而不见?找不到确切答案、又得不到合理解释的他,只能愤而一走了之,索性眼不见为净了!
令陆元盛深为忧虑、倍感担心的还不止这些,还有故去的堂弟留下的那笔债务。急钱生疯哇!陷入讨债旋涡的陆尚智一旦失控不能自拔,无法自行上岸的他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随波逐流了。坏人是怎么变坏的?还不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之时一不留神就变坏了?哪个坏人不是由好人变坏的?孤苦伶仃的老母殷殷的守望会从另一个侧面使这种变加速,而相亲相爱者的背叛无疑也改变了这种变的节奏,利令智昏、情绪失控之际,岂能少得了意外?
陆元盛心里犯着嘀咕。为缓解心绪的恣肆扩张、无序暴涨,他又机械地呷了一口茶。
如释重负的胡克飞此时倒轻松起来,他端起杯子,也小小地抿了一口。
《二泉映月》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胡克飞放下茶杯,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手机。随着不无亲昵的“媛媛”一送,圆滚滚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起来。
陆元盛看见的,不仅是胡克飞脸上生动出的表情,更是赤裸裸的眼神流露出的真情。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面的某一处却觉得被什么物件狠狠地戳杵了一下。
媛媛报告的调查结果、反馈的讯息是可怕的。她说,她找到了曾和尚智一起打过工、并且无话不谈的好友许起杰,许起杰向她讲述了一件不久前发生过的事,很可能与陆尚智的突然消失有关。
胡克飞不断用“噢、嗯”表示倾听。临了,才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孔媛媛告诉了他一个地方。
胡克飞说:“你二伯和我在一起,他想和你说几句话。”陆元盛接过手机,将来意复述了一遍,忙里偷闲地和胡克飞交换了一下眼神说:“这样吧,我们这就赶过来,你不要离开!”
关闭了手机,松了一口气的两个人立即急匆匆下楼。
大奔急速地冲上了车流滚滚的马路,耐着性子地被红灯拦阻着,在绿灯放行时长驱直入着。孔媛媛删繁就简的几句话,在一路风驰电掣般的行驶中被渐次放大,清晰地再现了曾经的那一幕:
天渐渐地亮了。
山野九月的早晨是雾蒙蒙的,空气中掺杂着花草馨馥的香味,鸟雀是黎明最早的通知者,当第一缕晨曦从山那边的罅隙中隐隐透射出来,栖满了枝头的它们便开始了报晓的啼啭。
启明星在最后的晶莹中逐渐淡失,雾气岚烟萎缩着遁入了山谷。朝阳又大又红地从山的凸凹处升起时,湛蓝的晴空已经一碧如洗纤毫毕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静谧:山溪挂在山涧叮叮咚咚流淌,淡淡的云朵浮在天空如凝似止,绿色的山野到处都盛开着紫紫黄黄红红白白的花朵,就连微微的风,也醺醺然携带着一阵又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馥。
许起杰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就那么看着朝阳从山尖上冉冉升起,看着对面那棵山榆树上的鸟雀跳来跳去的啁啾,看着转脸即可触及的石缝里那张有若似无的蛛网:蛛网上,一只指甲大的黑蜘蛛正在缓缓蠕动,试图摘取那只吊挂在网面下的长翅飞虫。
他忽然翻身坐起,却不由得“哎哟”了一声。这才发现,泥污不堪的外衣已碎成了破片,左腿麻木得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噬、在咬,脸颊上有冷冰冰的物体在爬、在拱,伸手一摸,竟摸出了一手的鲜血。他环视着阒寂空旷的沟壑,恐惧得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尚智,尚智,陆尚智!”
没人理他。理他的只是那只黑蜘蛛,他一出声,它便放弃了即将伸爪的摘取,机警地退出了小小的蛛网,缩进了有丛生的杂草遮掩的罅隙。
公路弯曲在山榆树的梢顶上,他躺在榆树下这条坡度不算太陡的沟畔上,离他不远的上方还蜷曲、仰躺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就是陆尚智!
“尚智,陆尚智!”他挣扎着爬了几下,随即又摇摇晃晃地奋力站起。天亮前发生的那一幕一下子在眼前清晰起来。
凌晨三时许,他和陆尚智押运一卡车服装往B县赶去。这车服装是B县一中定做的校服,从定做到送货上门全部由陆尚智的朋友肖方玉代理。据肖方玉讲,B县一中是他的关系户,这样的活计他已经干过几回了,既无风险却有可观的利润可赚。肖方玉人长得虽秀气,却木讷,寡言少语,十分讲义气。陆尚智是在《信息报》打工时与他认识的。有一次,因拒绝登载虚假广告,他遭到了两个小青年的围攻,一旁的肖方玉适时替他解了围,就这样成了朋友。当时的肖方玉开一家门脸,专售音像制品,生意不错。陆尚智自食其力后肖方玉为他找过工作,皆不如意,勉强干了些日子。那段日子是陆尚智心灵残缺的日子。无支可开、生活无着时,肖方玉便三十五十的甩给他,连个嗑儿都不打,甚至连借条都不让写。“写那个劳什子干什么,朋友两个字不值这点儿破钱?嘁!”肖方玉对友情的看重让陆尚智生出了十二万分的感激,从此言听计从唯马首是瞻。B县一中定做校服时肖方玉找陆尚智商量,建议他一同做,说有财大家发,利润四四二分成。即陆尚智拿四肖方玉拿四B县一中关系户拿二。陆尚智无钱投资,肖方玉索性将理应由他支付的款项也代为垫付了。“二一添作五,成本替你掏,届时你干拿利润。谁让我们是朋友哩!”怕他不放心,还郑重地签了协议。白来的钱当然要赚,正为钱愁得睡不着觉的陆尚智岂能放过这等唾手可得的好事?自然感激涕零地答应了。那晚,陆尚智兴致勃勃地找到许起杰,说校服做好了,凌晨送过去,明儿一早校方发给学生,因为肖方玉有事离不开,陆尚智就请许起杰辛苦一趟,和他一起将这车服装押运至B县一中。许起杰盘问再三答应了。当然,肖方玉报出的押运费也够诱人的,足以让许起杰动心。
B县距省城不过区区二百里,蜗牛般缓走慢行三个小时也就到了,为避开车辆高峰期,所以,他俩听从了肖方玉的建议,决定凌晨三时动身。
谁知,车出都市,刚刚行至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盘山路,有人就着急忙慌地站在路上拦车!截车人自称要送危重病人去B县人民医院救治,说什么也不肯让道。许起杰怕其中有诈,让司机设法冲过去,司机却横了他一眼,径自将车停在了路旁。无奈,他俩只得也跟着下了车。谁知,许起杰的前脚刚落地,路旁的草丛中便闪电般地蹿出了人,一闷棍将他劈倒了。
他像只布口袋似的滚下了沟壑,思维渐渐走失。
现在,他在沟畔上醒转过来,陆尚智却在他头顶上昏迷着。公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押运的卡车早已影踪俱无。
“尚智,你醒醒,尚智,你醒醒呐!”他趔趔趄趄地扑向了陆尚智,双手拍打着陆尚智血肉模糊的脸,失声痛哭起来。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他俩的性命都无大碍,陆尚智脸上虽然血迹斑斑,但显然是滚下时被石头磕的荆棘剐的树杈挑的,并无致命伤口,他的心还在强有力地跳动。一时惊慌失措的许起杰这才稍稍地放下心来。
陆尚智突然呻吟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样子有些恍惚,半晌才愕然惊问:“许起杰,你脸上怎么流了那么多的血?”
许起杰埋怨:“你还没醒过味儿来是吧?我们被人暗算了,连司机带校服都被人劫走了!”
陆尚智茫然地瞅着他,仿佛在寻找已经失去了的记忆:“遭劫了?哦,是的,遭劫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直视着许起杰的眼睛,“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许起杰不耐烦地说:“快摸摸兜,看看手机在不在?”
陆尚智摸了摸兜说:“在!”
“闲话少说,赶紧和肖方玉联系!”
许起杰从陆尚智兜里掏出了手机。昨晚,肖方玉在一家小饭店为他俩饯行,酒至半酣时将手机交给了陆尚智,告诉他,一到B县,马上和他联系,省得他惦念不放心。现在人在半路,车却无影无踪,无论是否报警,都应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电话打过去了,是肖方玉接的,看样子他是守在电话旁专门等待他们报捷的消息的。一听车、货被劫,怔了半晌的他只说了一句:“他奶奶的还有这等的事?你们等着,什么也别做!”便挂断了电话。
一小时后,肖方玉乘着出租车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陆尚智已完全清醒,他详细讲述了抢劫时的经过。他说:“有两个细节十分可疑:一是司机不听劝告,在不该停车的时候将车停下了;二是劫匪有备而来,预先设伏专截这辆车。”
他得出了结论:“一切都是预谋像个圈套!”
许起杰胸有成竹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肖哥哇,报警吧,那辆车就是线索,找到那辆车,谅他也插翅难逃,即使上天入地也能将他们抓回!”
肖方玉连连点头说:“是这个理儿!哎,车号记住了吗?”
许起杰说:“咦,车是你找的,应该知根知底吧?我们记那个劳什子干什么?尚智,你注意了吗?”
陆尚智后悔不迭地说:“当时只顾赶路,忘了这茬儿了!”
肖方玉懊恼地说:“坏菜了,那司机我不认识,是临时在三角地找的,车是空载,又途经B县,顺路,价要的就低,我就贪图这份便宜了!”
许起杰满脸云雾:“那不就等于什么线索都没有了吗?”
陆尚智的心像被谁一下子生生的摘了去:“完了完了,几万元的本呐,就这么打水漂儿了,我拿什么还呐!”
肖方玉黑着脸斥责道:“哭嚎什么,还是个男子汉吗?拿什么还?不是有我么?是火坑我领你跳,是油锅我带你闯,活人能给尿憋死?嘁!”
话说得不中听,却将陆尚智感动得泫然欲泣,泪花竟又噗簌簌开满了脸颊,当即慨然允诺:“肖哥,从今往后、往后从今我都听你的!”
陆尚智说这话时压根儿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为猎物被黑蜘蛛般的肖方玉一步步逼上了他那张若有似无的蛛网。许起杰后来之所以没被那张网黏住,盖因他觉得这次抢劫来得过于蹊跷,他怀疑肖方玉的这种大度和义气。
46.许起杰提供的线索
孔媛媛在旅馆门外的路口等待他们。
这是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家综合性饭庄旅馆,周围密布着许多五金、陶瓷、日用百货等地摊式的小商店,进出城的车流、人流在V型路面上终日流来淌去、络绎不绝。饭庄旅馆是晶柱状茶色玻璃镶嵌的门脸儿,隽秀、镂空的“春燕”两个字被玻璃墙一上一下高高挺举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晶莹夺目;饭庄大堂相对狭小,多少显得有点儿局促,大概不到二十个平方,被正面的总服务台、沿墙排列的几个鱼缸塞满了,被鱼缸里伸出了脖颈的甲鱼、翻动着彩色斑纹的鳜鱼、摇曳着硕长须子的鲶鱼、频频搅出了水花的鲫鱼……活泼地生动了;大堂靠右一面是一段极短的走廊,交错着八个房间,铜黄的门楣上分别用绿漆写着“天然居”“黄鹤楼”等字样,大概是这家饭庄的高档雅间了;大堂左手处是推拉门,里面摆满了白色挡板隔开的一张张桌子,桌子旁已经有人在用餐了,显然,这里是接待散客的地方。二楼、三楼是旅馆,擦着总服务台沿楼梯拾级而上,就觉得有股阴湿之气扑面而来。阴湿得就像久未晾晒过的墩布散发的酸腐气味,这大概与通风不畅有关吧!
孔媛媛下榻的是东三层靠里背阴的那间。房间四壁漆得上白下绿的墙皮有的已经脱落,有的就那么呲牙咧嘴地挂着,一声咳嗽没准儿就能将它们震落;房间的设施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四张木板床铺,只有一把一坐就呻吟不止的木质椅子,一张斑驳得已看不出早先颜色的条形桌,连台电视机也没有;阴湿的气味似乎更加浓烈、刺鼻了——一推开门,腥腥膻膻的直撞脸,呛得人鼻孔发痒直想打个喷嚏。陆元盛倒没觉得什么,胡克飞却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刚在床铺上坐下,寒暄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几句,强作镇静的孔媛媛再也克制不住,一声“二伯”出口,鼻子一酸,竟哽咽着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