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见一面便教你毕生难忘——象云云的两个妹妹——月月和星星，你见了也会跟着我这么说的。
有一首三十年代在全国流行的歌这样唱道：“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我真怀疑，云云的祖宗是从桃花江那里迁来的。
月月，我一见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演《柜中缘》那个妮子。难怪，连老婆比他大十五岁，毕生根本没有爱情可言的何组长都看出来了。人有相象，物有相同。我那时想的是云云，何组长当时虽然提醒我，有没有观察到这一点？我只当作开心话或一句玩笑。
第一次见这两位宝贝千金，是我和云云结婚的那年十月。
那天我正在编报，突然接到云云的电报，要我在九月三十日晚八时前到内河码头接三位女客人。
我的天，国庆前夕报馆有多忙谁不知道？几位总编辑简直象动物园里的饲养员，总怕笼子里的雀子飞了，铁丝网里的老虎跑出来吃人，老是在各采编室门口转悠。
我又不肯暴露此秘密，免得惊动大家，七嘴八舌叫人烦死。只好埋头编稿子。后来眼看七点钟敲响了，急得我心焦麻乱冒冷汗。我只好拉住同组的好友小陈到天台上，向他透露了真情。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吃惊地说：“哎哟，快到点了，你就说上厕所溜掉，留下的差事我包了。”待我正想拔腿跑的时候，他忽然又叫我：“等等，小杨。”
“变挂啦？”我焦急地问他。
他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冷笑：“艳福不浅。祝你生日快乐。”
我如释重负，象小偷一样蹑手蹑足蹓出报社大门，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内河码头。
秋的傍晚，内河码头晚风阵阵。有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也有辉映西边好半个天的夕阳。小火轮尚未靠岸，我找了个傍河的石头边坐下，不免想到我迎接的女客，准是为壮云云军威，对我进行软硬兼施的说客。
对云云，我没有过份的地方，只不过是冷漠了些。但爱情总不可能长期处于沸点状态。打情骂俏只是年轻人初恋阶段一种不成熟或者是轻薄的表现，当然，相敬如宾也包含着冷漠和虚伪，但这一点对第三者来说，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企图一夜之间就闹翻脸的爱情，只是那些酒色之徒所为。按时令的语言来说——我准备迎接挑战。
小火轮靠岸了。码头象一锅滚油，沸腾起来。一声气笛，伴着马达疲倦的呻吟，手提肩挑，拖男带女的旅客象一群关在羊厩里的山羊，从刚拉开的铁栅门那里挤涌出来。亲人相会时的呼唤，哭笑，埋怨，拥抱，推搡，各种神态，各种农怡的活报剧，毫不掩饰，天造地化地在码头演出。
我接的客人，第一个从铁栅门那边探出头来的就是云云，两个妹妹在她后面撑着，象押解犯人的女刑警，把云云推到我面前来了。
“这是二妹月月，这是三妹星星。”云云寥寥一句话就算介绍光了这两姐妹。
对美的欣赏和审视是眼睛最大的享受。现在，我身旁分明站立三个美人。
妻子：身穿碎花斜襟农村流行装，脚底是平底黑布鞋。她娴静，端庄。月月：穿一身毕挺哔叽干部服，一双时髦的皮鞋，青春焕发，她那对水灵灵的杏眼不知让多少戏迷倾倒。星星：穿一身“布拉吉”（连衣裙）腰间有一条装饰性的飘带，一双灵气的大眼就象水里捞起来的宝石。两颊的酒窝完全不象她的两个姐姐，它好象安置错了位置，只仿佛挂在嘴角上。我们乡下叫它“珍珠窝”。据说，一万个有酒窝的美女中大概只可以找到三几个。这万分之几的比例，是使她面前两个已经很漂亮的姐姐不禁黯然失色，也是群星托月，差了好几分。
我对月月说：“我早见过你。”
月月居然傲然地说：“我知道。”
我吃惊不小，一只手不断地搔着后脑勺。心里想，她啥时光知道我看见过她？
她用手里卷成简的报纸敲我的脑袋，咯咯笑道：“戏迷子，凭报社的招牌，看‘霸王戏’。每次都坐在第五排或第六排的最佳位置上。”
我一阵脸红，急忙对星星说：“三妹，我不会没见过你吧？”
星星牵动了那长着“珍珠窝”的嘴唇，似嗔，似怨，似笑。她拍拍手里那份旧的《星星》诗刊，对我说：“我就在这一期的《星星》诗刊里见过你。”接着，她踮起脚跟，在带着秋意的海风里背诵了我的《大海》诗！
“大海里淌着前人的泪水；
大海里荡着哺育万物的乳汁；
万物的哺育者啊，宇宙的妈妈！
我伸开双臂，我要拥抱妈妈！
我伸开双臂，我要妈妈拥抱。
……”
不能不向你夸耀。这次码头见面，搞不清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
从国庆开始，报社安排我一周假期。白天，我带她们逛商店，游名胜；晚上，夜夜都进跳舞场。云云不跳舞，在桌边闲静地啜饮料。回宿舍时已是夤夜，早已疲累不堪，根本没理会旁边的妻子，有时连袜子也不脱，一倒床便呼呼大睡，做我白天没做完的美梦。
七十年代批判小资产阶级时不准群众养家禽种自留地，不知从哪里发明了一个新概念在全国通行。凡“三”数以上者为“群”。例如，养家禽只能养两只；养了三只的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非割掉不可。据此概念，我成天都生活的美人堆里。艳福不浅，不敢比大观园里的贾公子，但却远胜那跳墙的张生。这短短一周，实在是一刻千金啊！
那几天，我不想与妻子叙旧，也不想和月月搭讪，我心眼里思慕的只有一个人。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我想的是星星。但是，情况往往事与愿违：妻子冷漠，月月热情，星星躲避。
最后，妻子通知我：“我们提前一天走。星星要上学，月月要排练，我……”
我不大高兴，打断她的话说：“你怎么样？去当皇帝娘？我赞成！”
妻子报以一丝苦笑：“有皇帝娘我也不当，我得回去，母猪快产崽了，我得帮娘接猪崽子！”又说，“回程要走陆路坐汽车。不要去买船票，回程是逆水船。”
姐姐说要走，妹妹也一哄而上。一周的“欢乐节”就这样提前结束了。唉！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筵席散得好快哟！
上车前，我们都各怀心事。妻子临别对我说：“下次不想来了，挺花钱，路途也好辛苦。”声音很酸楚，这是有意说给我听的。怎么办？我一时没了主张，那时的心理若按时兴的说法则是心理上的不平衡。“天下女人老家都在山西，好吃醋。不太酸就好。”我当时是这样理解妻子的心情的，于是想走上前去给她一个飞吻，故意让她妹妹们看见，知道夫妻到底是夫妻，以此弥补这几天冷漠她的过失。但她机灵地把脸躲开，急忙跑上车厢坐在位置上了。此一举动我并没任何触动，总想，人间婚姻为何老是阴差阳错？这究竟是神的旨意，还是人间根本不存在美满良缘？这是一个难题，我想孔圣人对此也会皱眉摇头，无法回答。
我非常思念星星。说不出梦里多少次见到她，但醒后却为自己带来无限的惆怅。倒是月月跑来找过我一次。
那时，“反胡风”运动刚结束。她的爱人崔耀袓因为和“胡风集团”有牵连，处分后开除公职回家劳动，月月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
我想劝解几句，要月月想开一点。谁知月月说：“组织上已批准我和老崔离婚了。老崔比我大十岁，老夫少妻，一直没有什么感情。何况他又因‘胡风集团’牵连受处分。组织派人事科长找我谈话，要我和崔耀祖离婚，断了和‘胡风集团’的关系。我们的离婚手续办了，老崔也于前几天被遣送回家。”
我原先以为她会痛哭一场，至少会有几分不满和埋怨。谁知她居然说得如此平淡。按常理，哪怕丢了一支自来水笔也会发出几声叹息，这位名伶的铁石心肠是我始料不及的。
她是为剧团到S城演出打前站来的，住在附近一家首冠全市的大酒店里。下午下班前，她打电话约我到海边美食斋饭店吃海鲜。
“谁作东呀？”我故意问。
“没关系，你来就是了。我约你来，自然是我作东。再说，我工资也比你高呀！”声音很甜润，也很自然。
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名演员的工资比厅长、省长还高。例如我省一位大演员，工资据说上千（元）那时人民币的价值象过河的一群鸭子——呱呱叫。四毛钱可买半斤鲜猪杂。以八百元计，她一个月的工资可买足足一吨鲜猪杂。当然，月月还远远不足这个档次，但如果和我这个21级干部相比，那是可以套用《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和王熙凤舌战时的一句话：“阿弥陀佛，死了的骆驼比马还大。”
“海虾、羔蟹、炒响螺都是高蛋白的佳肴，但我觉得都一般化，只要有钱到处可以吃到。就这一项……”她指着一盘香气扑人，颜色极好的煎品对我说：“炸蚝烙，你看他，们，把蚝调到新鲜鸡蛋里，在大铁盘里用上好花生油炸熟。还在锅里，就诱得等在一边的人流口水了。”
炸蚝烙是本城一大著名菜色。物美价廉，能上城来的人几乎都吃得起。但这里著名的炸蚝这家饭店不会做。本城西天巷大牌档的炸蚝，那才是绝招。但是，无论如何，它比已经上菜的虾蟹响螺要便宜得多。
她认真倾听我对本城名菜的介绍，频频点首接着说：“大师傅能把锅里的菜烧出色香味俱全，很有特色的名菜，让人领受到一种艺术，可是我这戏剧，艺术却为什么不能让人于陶醉中得到享受？老是强调教育！现在地方剧种都得演现代戏，可是没有好本子，演员在台上呼口号。艺术生活化，谁都赞成，可演现代戏时小伙子穿的背心都对襟，而且敞开。说这是……唉……”
“小声点，这是胡风的文艺观点。”我用手挡着她的嘴巴，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胡风，胡风？胡风在哪里？是先有天还是先有地，先有艺术还是先有胡风！”她简直是在呐喊。好在别人都一个心眼放在嘴巴上，谁也懒得理会这些酒足饭饱以外的事情，我们喝了一点酒，然后去海边散步。
天幕有星星。海开始涨潮了，海浪有规律地击拍着海岸，风也在耳边呼呼直响。我们散步时的悄悄细语，有时效果等于零。
突然，她被什么绊了一跤，我赶紧扶住她。我看到她那对黑夜里闪闪发亮的眸子，也闻到她从鼻孔里冒出来的酒臭。从此，我自立了一条新概念：对美人来说，酒不是好东西。
她说话了。有些话，她说了一半；有些话，我只听到一半，有些话，许是她说错了；有些话许是我听错了。但这不是她的错，更不是我的错，而是那耳边呼呼直响的海风和奔腾咆啸的海潮。她望着夜空下的海滩说：
“你看，星星好，日月星辰都好，它们永远有自己的位置，人间的婚嫁为什么老是阴差阳错？上至帝王，下至愚夫，有多少人能获得美满良缘？”
“我原来的那位是编剧，我是演员。他很有才华，这点我承认。但行为轻佻，老是爱找刚到剧团的女演员调情。批评，记过，他全不在乎……”
“倒不是因为他是‘胡风分子’我就怎么的。其实，他和胡风骨干分子根本不搭界。他这人很重名气，剧本演出了就寄一份给二位批评家，后来一查，这批评家是胡风集团的骨干。”
“组织上要我和他决裂。我倒想和他们唱唱反调儿。你要我决裂，我偏不依。我还真想和他好呢，好得心肝儿宝贝的！但谈何容易，最后我屈服了。”
“我姐姐着实可怜。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只会养猪种菜，下地劳动。她不懂吊膀子。能适应你吗？我知道，她为此很痛苦，你也很痛苦。她感到她伺候不了一个大秀才。若是换了我，这一切不都顺畅圆满地解决了？但偏偏阴差阳错！”
“生不逢辰。那个开车的小伙子不应该翻车，我也早该认识你……”
……我吃惊，抽搐，张开圆圆的大嘴巴，没有语言，只是一连串的感叹！应该批判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也应该佩服；这个敢说敢骂，用语言的匕首截破人间天机的勇士。
分手的时候，她抛给我一束路边折下的夜来香，对我说：“祝你走运，晚安！”一转身就消失在繁闹的夜市中。
从此，我心里老笼罩着月月的影子，也反复浮现她在海边的荒唐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