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很集中地阅读儿童文学杂志了,突然一翻,竟有了几分陌生感。刊物多,作品多,质量大体也不错。不仅一些向来在读者中享有声誉的老刊物如上海的《少年文艺》、江苏的《少年文艺》、天津的《儿童小说》、北京的《儿童文学》、湖南的《小溪流》保持了较高的水准,一些稍后的刊物如《巨人》《未来》《东方少年》《少年世界》《中国校园文学》《文学少年》《少男少女》等,也显得很有生气。由于自己所读作品有限,不敢采取综论之类的形式,只就自己读过并有所感触的作品稍作评论,一札读后感而已。
我想从彭学军的《午后》开始。这篇小说发表于1996年第10期的《小溪流》,转载于1997年第1期的《儿童文学选刊》,比《儿研》编者给我划定的时间1996、1997之交稍早一些。所以还要说说它是感到它确实包含了一些值得一说的东西。我以为,这篇小说的新异处在于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唤醒或更新了我们关于某一词汇的感觉。“今生今世就喜欢你一个”,当初中生罗亦刚从一张捡到的纸条上读到这句话时,他开始也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人猛拍了一下的皮球一样猛跳了一下,并从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蓬着的白发里感到一种幽远,但很快就“渐渐地平复了”。这可能也是生活中我们许多人在同一情景下都会产生的感觉。“今生今世”,人们读这个词,有几个人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按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一个词用多了用久了,能指所指间建立起自动的联系,出现“形式疲劳”,再读它,就不会给人新鲜感受。但就在那个午后,罗亦刚的邻居,一个乳牙还未换齐的小男孩恩卓很偶然地落水而死了,走完了他的“今生今世”,这就使人们在突然间对这个词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就是说,这个词由于和一个很具体的生命过程联在一起而被陌生化,变成了一种伸手即可触摸的东西。什克洛夫斯基说:“那种称之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就是为了要恢复生动感,为了要感觉事物,使石头更像石头。”《午后》似乎为什克洛夫斯基的话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渔翁》(上海《少年文艺》1997.1)和《蓝花》(《儿童文学》1997.1)是曹文轩的两篇新作。两篇作品都写凄凉的人生景况,都写凄凉景况中的人性,都有一种凄清的美。《蓝花》中的银娇奶奶隐忍着自己巨大的人生苦痛一辈子为人帮哭,临了,她自己死去,却无人为她而哭。只有还是孩子的秋秋在她坟前哭出声来。这哭声幽远而纯净,虽使情景显得更加凄清,但毕竟显示人间尚有未泯的真情。《渔翁》中的放线卡老头被人欺负,赴诉无门,但最后还是将孩子们给他的钱还给了他们,自己撑着小船悄然离去,凄清中又见出闪光的人性。两篇作品都以儿童为视角,以儿童的心灵来感受人生的凄凉和凄凉中的人性,因而显出一种感人的真诚。作者最近在《儿童文学》上发表文章,认为文学要为人类提供美好的人性基础,《蓝花》和《渔翁》可以看做是作者自身理论的一次实践。
韩辉光的《搬家》(《儿童小说》1996.6)和《家庭教师》(《儿童文学》1997.1)也是两篇颇有特色的作品。它们也有相似性,就是故事中卷入同一事件的两个主要人物由于某种原因暂时地没有心灵相通,叙述者就是在这种暂时的不相通中找到一种叙述的张力,叙述就循着这种张力而展开。一旦这种张力被突破,人物的情感和认识便由于反弹而上升到一个新的层面。《搬家》中的母亲由于担心邻居向自己的女儿泄露她是抱养的实情一再地搬家;已知自己身世的女儿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虽然不愿意搬还是一次次地听从母亲。两颗善良的心互相慰藉,相隔只是一层纸。一旦这层纸被捅破,两颗心便靠得更近。《家庭教师》中的家庭教师杨青和她的学生金小凤的母亲间也隔了一层,这一层既不是误会也不是完全出诸善意的有意隐瞒。这层隔阂主要来自认识上的差距。杨青不遵循传统的作文教法和金小凤串通一气以瞒过金小风的母亲,金小凤的母亲最后发现实情并取消了杨青的酬金。但开学后,却被告知,女儿金小凤的作文水平大大地提高了,这才对杨青有了新的理解。所谓文如看山不喜平,作品的意趣也在这一波三折中表现出来。
张明照也有两篇作品,但都是童话。一篇是《东方少年》1996年12期上的《白云上的蓝纸船》,一篇是《儿童文学》1997年第1期上的《流浪的草原》。两篇作品在写法上也颇相近:作品中有一条遵循自然时序的时间轴线,但未按时间的匀速运动将描写对象整合成单一的事件,而是在时间轴线上切出几个块,略去其他部分,将这几个块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且故事的结尾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形成一个首尾衔接的圆圈。因重块而非线,就使作品淡化了时间而凸现了空间,避免了单一的意义指向,有了诗的韵律和可生发性。如《流浪的草原》,第一节写麻雀夫妇因不满自己的生存状态而出发流浪,中间四节是四种不同动物对麻雀夫妇流浪生活的观照,最后一节又在一个变化了的层次让麻雀夫妇回到原点上来。我们可以将作品读解为对人类某种生存状态的感悟,也可读解为流浪者因为自身的不通达而失去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白云上的蓝纸船》也以一个运动着的视点观照世界,但寓意似和《流浪的草原》相反,它赞颂执著,视一切过往者如云烟(关于《流浪的草原》,汪露露女士已有很漂亮的评论)。
《儿童文学》上还有两篇作品很值得一读。一是廖雪林的《奇怪的叶子》(1997.1)。这是一篇童话,有极好的想象力。在写实性的故事框架里引进一个充满诗意的童话形象,生活顿时变得瑰丽和富有诗意。不管它是一种回忆还是一种期待,生活有了这种允诺,它就会变得温馨和甜蜜。另一篇是李开杰的《班长瑞瑞》(1997.2)。从内容上说,《班长瑞瑞》大致可以归入社会批判一类,因为它涉及到现实的社会风气对儿童、少年的异化和扭曲。但作者没有让读者直接地面对那个要批判的对象,而是只将其作为一种影响推到背景中去,故事中展现出来的只是生活在这种影响中的女孩子瑞瑞的一段心路历程——怎样当上班长,又怎样因为不愿太扭曲自己而又辞去班长的职务——以及父亲对女儿这段心路历程的理解。由于拉开与批判对象的距离,作品显得很通达,或者说有些无奈;但通过对宁愿辞去班长职务也不愿跟风随流的瑞瑞的理解,作品仍为理想涂上一层亮色。由于设置了通达的父亲这一视点,理解作为一种氛围流贯故事,语调上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亲切。
特别高兴地读到两位青年女作者的作品。肖平的《长辫子蝴蝶结》(上海《少年文艺》1996.12)是一篇用散文笔法写成的小说,它没有一贯到底的故事,只是选择几个在长时间跨度中与主人公兼叙述者的辫子与蝴蝶结相关的几个细节连缀起来。这些细节并不是纯客观的,它们浸润着人物的情感。当人物满怀感动地回忆和叙说母亲对自己的呵护时,一种女儿对母亲的深情便化成一片氤氲在作品中弥漫开来。由于避开了单一的事件结构,作品显得很轻灵;由于以充满情感的叙述将细节连缀成有机的整体,作品又出现质感。另一篇是张洁的《和梦幻同行》(上海少年文艺,96.12)。肖平以散文的笔法写小说,张洁以诗的笔法写散文。她写得密丽,甚至浓艳,但却依然空灵。作者能将虚幽的梦幻写得可以触摸,也能将女孩跟着母亲去父亲那儿走过一个菜场的记忆写得如化在梦境一般。或实或虚,都在行云流水般的语流中成为一片灿烂。
肖平、张洁,还有谢倩霓,是否标志着上海又一个有创作实力的女性作者群体的崛起?加上湖南的庞敏,江西的彭学军,这个作家群今后肯定会引起更多的注意。如她们的创作都带有回忆性,都突出童年经验,都淡化故事,都将具有个体经历性的事件浸润在化境一般的情感体验中,都采取当事人第一人称叙述,且都有极好的语言感受能力和表达能力,娓娓叙说如倾诉如歌吟。在儿童文学越来越倾向故事越来越倾向喜剧越来越倾向消泯个性的今天,她们的出现或许能为儿童文学带来新的平衡?
理论家或许会回答说,用不着奇怪,这是女作家,尤其是初出茅庐的女作家的最一般的特点。这话可能不错,但也未必尽然。似乎是有意为了反驳理论家可能出现的简单,我们在1996年12期和1997年第1期的《东方少年》上,又读到另一位女作家的回忆性散文:新凤霞的《我的戏剧童年》。新凤霞是著名的艺术家,也是极有特色的散文作家。我读过她的回忆性散文集《少年时》,印象极深。散文中,童年的回忆是一大项。现代作家中,最杰出者当推鲁迅的《朝花夕拾》,那种人生感慨那种透视深度后人很少有堪与比肩者。新凤霞的散文既无鲁迅的精警,也不像上面谈及的女作家那样的抒情,她只是一路叙事。写她童年的亲人,写她一起学戏的伙伴,写师傅,写学戏过程,一件件,如数家珍,如在眼前。作者很少抒情,但读着读着就会被深深地感染:因为她写得真诚。她写一个极真诚极聪慧的女孩子眼中的世界,无讳无饰,一派清纯,有些丰子恺式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这篇《我的戏剧童年》多少反映出作者这方面的特点。
相形之下,中篇似有些逊色。《巨人》、《未来》都发表了几个中篇,《儿童小说》、《儿童文学》上都有中篇连载。或许是受商业大潮的驱动,或许是受儿童接受能力的制约,近年动物小说、科幻小说、童话小说、精灵小说颇兴。篇幅越拉越长,内容却似乎越来越稀薄。好作品不算很多。彭懿近年迷上妖怪和精灵,极力想在这里开出一个世界。他的《与幽灵擦肩而过》已引起很多注意。发表在《未来》23辑上的《疯狂的绿刺猬》,融童话、科幻、侦探、教育小说于一体,根底上还是想写人性的失落与回归。可能受西方幻想小说的影响,作品带有些许恐怖,但不强烈,这或许正是作者有意要加入的某种刺激。由于作品的立意不够新颖和深刻,形象、故事层面的探索也受到很大局限。
除了杂志,这段时间还出版了许多很好的儿童文学书籍。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印象最深的一本是邱易东的《中国的少男少女》(重庆出版社1996.4)。这是一本诗集,薄薄的一百来页的集子里却包含了极丰厚的意蕴。它和一般中国儿童诗的最大不同就是突出了“世界性”、“人类性”。它不是站在作为个体的人的视角表现自己对世界、对个体与群体矛盾关系的感受和理解,也不是站在某一特定群体如阶级、国家、民族、种族的视角来表现它们的道德、文化及其他各种价值观念,它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反思它的历史、文化,反思它现实的生存状态,凸现了“世界性”、“人类性”的主题,如战争与和平、人与自然、环境与异化、人类的文明与进步等等。它们不像一些现代派诗歌一样意象驳杂、意蕴朦胧,也不像中国较传统的儿童诗一样常有一个事件为依托,有小型叙事诗的性质,而是选择、创造某一典型情景,让抒情主人公以面对某一典型情景的方式面对世界,以反思某一典型情景的方式反思世界。《男孩,关于战争的抒情》《地球的孩子不要黑雪》《那个夜晚:面对山洪的村庄》等,都写得开阔、明朗而又深邃、厚重。战争与和平,环境的破坏及保护,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及拯救等,是现代世界儿童文学的共同主题,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各国儿童文学都有许多这方面的优秀作品。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儿童文学较少这方面的努力。现在,这个空白已逐渐得到填补,这或许也是中国儿童文学走向世界、中国儿童文学与世界儿童文学接轨的一种表现。
掩卷沉思,也有些遗憾。精品较少,平平之作居多,也有些粗制滥造不堪卒读的作品。还有些作家,取得一些成功以后,一再地重复自己,有一股不把别人的胃口搞坏就不肯罢休的劲头。但最令人担忧的还是新作者较少,尤其是基础好、有发展前途的新作者较少。试回想80年代的这个时期,儿童文学创作队伍一时曾人才济济,探索、争鸣,煞是热闹过一阵。然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虽社会发展的多元趋向使人才分流是一种正常现象,甚至是一种进步,但儿童文学创作后继乏人却不能不是一个令人堪忧的问题。只要随手翻翻杂志,看看目录,尤其是一些重点篇目的作者,大多是一些熟悉的名字,就知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但愿这种状况在今后一段时间能有所改观。
(原载《儿童文学研究》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