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张之路先生从北京寄来一部他的新作《千雯之舞》。收到后，我很快读完了。近年人疏懒，能一口气读完一部20多万字小说的时候并不多，此次很快读完，全在作品本身的吸引力。
说实话，一开始读，是很为作者捏点汗的，因为他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一个并不是很有利的位置上。这是一部写“字”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多以汉字为形象：人物“雯”即汉字“雯”的形象，人物“谋”即汉字“谋”的形象；这个字的含义便是这个人物的性格或精神特征：人物“谋”会“谋”，人物“爽”为人自然是“爽”。这给作品至少带来两方面的不利影响。其一，人物以字的面貌、很多时候还是以排在纸上形体极小的字的面貌出现，会使故事中的描写失去视觉上的美感。“雯”是作品的主人公，一个心灵外貌俱美的绝代女子，在童话或写实性小说中一定会有一番千娇百媚的描绘，可在作品中却只是：“‘雯’的表情有相似又有不同。她的雨字头的四个点能够表达非常丰富的感情，悲哀的时候像眼泪，欢乐的时候好似眼睛和眉毛，愤怒的时候仿佛四个圆圆的眼眸。她笑的时候不像‘爽’那样单调，她的笑总伴随着形体的表达。整个雨字头微微点一下，细腰也要弯一下，这时候那雨字头的一小竖怎么看怎么像美女的脖子……”这显然不及把人当人写的艺术效果。“雯”且如此，其他人物可以想象。其二，人物以汉字的面貌出现，看起来像器具，不易表现人物心理。这样，作者一开始就将作家最常用也最有用的两张牌——肖像描写和心理描写——放弃了。
这就逼着作家要找别的出路。
作者首先使用的还是他的拿手好戏：编故事。张之路是编故事的高手，他的很多作品都以故事胜。故事是一系列被描写的事件。选择、创造什么样的事件，以什么方式将这些事件联系起来，是极需想象力的。在《千雯之舞》中，作者又一次将他编故事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由现实的图书馆的一部书的突然缺字追踪出虚幻世界里的一个专门从事窃字的团伙；由此团伙追踪出300年前一个坚贞的爱的牺牲和承诺；在这爱的牺牲和承诺后面，又追踪出一个阴沉的复仇故事。300年前和300年后，现实的世界和虚拟的世界，成为人的字和变成字的人，作者在这些不同的时空间来回穿越，将虚拟的世界现实化，现实的世界也就虚拟化了。这是一种想象的越界，或曰越界的想象，亦真亦幻中看得人眼花缭乱。但作者却表现得极为从容，由小到大，由浅入深，环环相扣，层层深入，最后是一场决定命运的殊死决战。正义战胜邪恶，但“雯”却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回到现实中来。最后来到桑南身边的是新分配来的女大学生，是“雯”或不是“雯”？留下袅袅余音。
《千雯之舞》艺术魅力的另一个来源是其美好的思想和情愫。主线是300年前的莫千雯和今天的桑南的爱情故事。300年前，莫千雯为救书生杨天飒，千钧一发之际将杨天飒推出铁门，自己却沉入永久的黑暗；300年后，已成桑南的杨天飒不忘当初一定要将千雯小姐救出来的承诺冒死进入虚幻世界，终于与莫千雯再次相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演出一出感人至深的生死恋。更进一步，在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后面，还埋藏了一个更让人惊心动魄的内容。顾远谋科举场上被人作弊，好好的一份答卷变成白纸，取消了功名，是受害者，本让人同情，可为了复仇，他利用偶然获得的魔法进行报复，将一个个无辜的人变成他考卷上的字，并一发而不可收。他最后的败亡也是咎由自取。如果说，通过莫千雯和桑南（杨天飒）表现出来的是人性的善良与美好，通过顾远谋表现出来的则是人性中的阴暗和丑恶。作者抑恶扬善，倾向从细节的描写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特别是对顾远谋这个人物的描写，从受害者到害人者，作者未将其概念化、简单化，而是较细致地写出人物的变化过程和心理依据，很显出人性的深度。
《千雯之舞》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的文化内涵。语言、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精神乃至思维方式的抽象和凝定，隐藏着理解一个民族的精神、文化的钥匙。通过语言文字，我们可以走向一个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处。《千雯之舞》的故事是围绕着字、书、图书馆和与字、书、图书馆关系密切的人这些中心意象和人物展开的。失字、变字、偷字、找字、直至以字为不同阵营的战争，人性的善恶也在对字的不同理解和运用中表现出来，其中涉及的不只是关于文字的知识，更有对渗透在这文字中的民族文化精神的感悟。中国文字学是一个极专业的领域。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张之路却能驾轻就熟，运转自如。仅利用中国文字的象形性，以字写人，并将字义和人物的精神特征联系起来，就显得很有眼光。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一路如数家珍。作者先前的创作向有科幻文学的特征，许多作品都有专业知识的依托。如果说那是因为作者是理科出身，有自身专业的优势，此次转入“小学”领域，仍如此运转自如，真让人佩服不已。作诗、作文当忌“掉书袋”，但如时下一些幽默文学幻想文学惊悚文学，无知无识浅陋得不如小学生作文，硬搞一些胡编乱造的所谓“幻想”糊弄世人，总不能说是文学发展的正途吧。文贵有识，识在能化，之路俱能当之。
长袖善舞，张之路和《千雯之舞》一起舞蹈在中国文化的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