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含香突然一怔。
当年出逃之时,丁含香还只是个小女孩。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在山林里躲藏了两天,之后一段时间,不是到处躲藏就是匆忙赶路。身子就挺不住,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差点就没救回来。才稍微好转一些,就拖着病体跟着奶娘远走他乡。
那么小的女孩,自己哪有什么主意,自然是奶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拿到母亲的那些箱笼,奶娘说那许是娘给她准备的嫁妆,她也就一直这样认为了。
甚至因为对奶娘的话太过于理所当然的信奉,所以从未多想过。
然而现在,当她给邵玉讲述这些过往的时候,突然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庄子那么大,为什么把东西寄存在当铺里?
泗水离北七山可算不得近,为什么把田产铺子置在那里?
就是奶娘所说的这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现在想起来,其实根本就是奶娘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吧?
这么多年信若磐石的事情,突然间像摔落在地上的琉璃一般,嘁哩喀喳的,就是没碎,也全是裂纹了。
丁含香就呆住了。
后背有一种说不出来,却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直到邵玉叫了她两声,才抬起头来,压下满心的疑窦,又讲了后来是如何去投靠郑家,箱笼被收走,奶娘被强卖了。至于在郑家这些年受得种种委屈,先前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语要倾诉,现时又觉得无从说起。终于轻叹一声,只一句“日子便过得有些难……”轻轻带过了。
然而邵玉又如何听不出这其中蕴含的种种欲说还休的心酸委屈,不由得更是怜惜。沉吟片刻,问:“可是有‘江州及时雨’之称的江州郑氏?”
丁含香讽刺的一笑:“可不就是。”
邵玉皱眉道:“江州郑氏,素来颇有侠义之名,想不到内里却……”言下之意,颇为不耻。
又道:“你可知道,郑家,一年前已被灭门。”
丁含香的顿了一下,答道:“知道。”
“我买通了守门的婆子逃出来,第二日便听说了这件大案。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命大,若是晚一天出走,怕是就追随爹娘去了。”
她声音平和,语气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实际上手心已快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
邵玉叹道:“竟是如此。你果真是幸运。”又道:“我原来还曾奇怪,郑家一向与人为善,如何与人结得这般血海大仇,竟是满门无一得幸。听你讲了才知道,原来背地里竟是这般的龌龊,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出来。原来竟是天道罚恶。”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罪该当死,丁含香望着火堆想。她想起了兰花。兰花固然可恶可恨,可也不过是个刁钻的下人罢了,花一样的年华,怎么就该那样横死?
还有那些年纪更小的小丫头们。记得门房有个憨厚的小厮,还好心帮她躲过一次四少的纠缠。园子子里有个好心的婆子,曾帮她把被丫鬟们故意染脏的衣服浆洗干净……
这些人,又做了多大的恶事就该去死呢?可是她们都死了。
还有丁含香自己。虽然幸得活命,却……
邵玉就看到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眸中,流转着让人观之抑郁的神色,连跳动的火光都黯然了……
邵玉搭了丁含香的船回了泗水。
他本是因为要去祭拜丁氏夫妇,又因为十月初二是谢承华父亲的整寿,才打发了谢承华回家。现在只等谢家大老爷做完寿,便要带谢承华走。
“他是个好苗子。不仅根骨奇佳,而且悟性很好。看着纨绔惫赖,其实心性还算果敢坚毅。”邵玉毫不掩饰对外甥谢承华的欣赏,懊恼道:“以前都是大姐太过宠他,宠出了一身坏毛病。这一年多跟我在外面行走,改掉了不少,心性也日渐成熟,渐渐也有点脱胎换骨的味道了。我想着待我禀过师尊,就正式收他为徒。”
邵玉的师傅,就是江湖人称“剑神”的兆青云。
说到师傅,邵玉轻叹:“只是师傅他老人家行踪飘渺,不知此时身在何方。我原以为这次……”瞧了眼丁含香,含糊了过去。
丁含香没注意。她当然是希望谢承华好的,是以听了邵玉的话也为他感到高兴。不是谁都能成为剑神的传人的。能成为剑神的传人的传人,已经是难得的幸运了。
她笑道:“他不是坏人,只是顽劣了些。我分得清。相信我,真正的坏人,我知道是什么样。”她轻轻的说。
笑容中,便有了一丝隐晦的苦涩。扶着船舷,望着远方,鸦青的发丝在江风中飞扬。
让人便觉得有些微微的心疼。
邵玉垂在身侧的手便握了拳。
他们在泗水分手。
肖嬷嬷听丁含香讲了前事,又得知她寻到了父母坟茔等等,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青丝,叹息:“也是苦命的人……”
十月初,邵玉才到小葵山的庄子探访。
他一直脱不开身。
虽然是妻弟,却是赫赫有名的“落花剑”邵七郎。有他捧场,金大老爷做寿只觉得面上极为有光,成日里拉了他见宾客。邵玉十分无奈,为了姐姐,也只得忍耐。“久仰”之声险些将邵七郎的耳朵听出茧子来。更有许多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人家,看着邵七郎的眼光,热情得过分。直将“落花剑”邵七郎看得落花流水般逃了去……
偏谢承华不知死活的幸灾乐祸。叫邵玉横眉冷对,提着剑操练得死去活来,哀嚎不已,再没力气看小七舅的笑话。
邵玉看看了小葵山的庄子,见丁含香生活平静富足,点了点头。但仍是告诉她:“你一个孤身女子,又颇有资财,”心中却把“又生的这样美貌”吞了下去,只说:“平日里要多加小心。我已关照了大姐,谢家会帮我照看你。若有什么麻烦,只管叫谢家人联络我。”
他说:“不管什么事,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带着真诚的关心和强大的自信。
他看着丁含香低垂的绿鬓如云,衣领中露出一截像玉兰花瓣一样粉白柔嫩的脖颈。
目光那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