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的材料是绡纱，柔软吸汗，却最是难刺绣。
安九姑轻捻着帕子角眯着眼睛细细的看，却见那红杏吐蕊针脚细密，她打眼挑了半天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笑呵呵的放下帕子道：“我就说你这绣功，比的上我们阁里的甲等绣娘了，却只是接些帕子汗巾荷包香囊什么的零散小件，真是浪费了……”
丁含香淡淡含笑，低眉顺目，道：“九姑抬举我。我如何比得上阁里的绣娘，都是一等一的手艺。整个州府要论起绣坊来，谁敢说无针阁不是头一号？”
九姑听了舒坦，却问：“我上次与你提的那事，你可想好了？”
丁含香一怔，流露出些许不甘，却终无奈地说：“我也想接下。可是我出来不方便。又不比这些散件缴交日期宽限，万一耽误了日子，却如何交代？还是算了……多谢九姑你想着我……”
安九姑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这次张家大小姐的嫁妆绣品里有多少大件！光是床衾被服便有四十九床！其他四季衣裳帕子荷包多得数不过来！这会子我们阁里的大掌柜把散单全推了，全阁里的绣娘没日没夜的赶工，工钱都是双倍的！绣精细物件的甲等绣娘，工钱已经给到了三倍！你要是也能接下来，只熬过这段日子，能赶上你一年做的散件了……“
丁含香听了更难受。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钱！兰花现在克扣她的月银实在扣得太狠。可兰花是大夫人指给她的，她能向谁申诉去？
真的很想接下这一单活儿。可一是她出个门真的很难，二是上次她言语冲撞了兰花，兰花故意把茶倒在她一块湖绸料子上，为了赔这块料子，她一个月的刺绣都算是白瞎了！
这次可是张大小姐的嫁妆，那些料子，随便让兰花糟蹋了哪块，她就得哭死。
最终只能黯然摇摇头。
安九姑很失望，却也明白她的难处。话音一转，却转到另外一件事上去了。
“说起来，你也快及笄了吧……比张大小姐也小不了多少……你这婚事，可要怎么办？郑家会替你操持吧？其实你也是个有福的，有郑家这样的亲戚，谁不知道郑家人称‘及时雨’，最是仗义疏财了。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的，又身无长物。想来郑家那样心善，定会给你寻门妥协的亲事，再给你置些嫁妆。你虽一人空着手来，却能带着嫁妆体面嫁出去……”
才不是……
丁含香眼眸垂得更低了……
才不是“一个人空着手来”……
她来的时候，带着奶娘，四个小丫鬟，还有……十六只大箱笼！
那是她的娘亲早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嫁妆！
可是她和奶娘只能眼睁睁看这郑大夫人叫人将十六只箱笼一只一只的抬走！理由是主子年纪小，这些财货让下人管着不放心，怕人心不足叫人给昧了去！
夜里，奶娘捂着被子呜呜的哭。
那年她九岁。爬上床去搂着奶娘，替她擦泪。紧紧的搂着！
在郑家待了两年，她们此时已知郑家温和面孔下的狰狞面目，却已成了笼中鸟，逃不出去。
四个丫鬟早被遣散，院子里的下人婢女都是郑家的人。
她只能和奶娘忍耐着相依为命。
至少，还有奶娘。她欣慰的想。
可是某一天，大夫人突然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媳妇子闯进她们院子。婆子们押住奶娘，一群丫鬟媳妇便满屋子翻箱倒柜！终于在奶娘的床上找出来奶娘缝在褥子里田契和银票！
这成了奶娘的罪证！
一群女人打了鸡血似的翻得更起劲了，就差把房子拆了，终也没有再翻出别的什么来。
大夫人拿着那一沓田契银票冷笑：“就说吧，恶奴欺主……”
丁含香想冲出去说那不是奶娘私藏的，是她和奶娘一起藏的，她们能留在手里的最后一点依凭。可是奶娘拼命的给她使眼色，叫她不要开口。
她最终只能看着她们昂首挺胸的押走了奶娘。
奶娘临走时对她喊：“香姐儿！莫忘了夫人的遗言！”
她从此，再没见过奶娘。
没人告诉她奶娘怎样了，或是去了哪里。她也从没问过。
大夫人指了自己房里的丫鬟兰花来“照顾她”。
那时她正坐在临窗的炕上对着空茶盏发呆。兰花过来大喇喇的行了个礼，自报了家门。她转过头，一瞬间被兰花头上插的一支赤金海棠珠花灼痛了眼！
她终于失去了理智！空茶盏就掷在了兰花的额头上，她疯了一样扑上去就扯兰花的头发。待丫鬟们把滚在地上的她俩扯开，那支珠花也已经毁了。
她凭什么戴？她凭什么戴？那是奶娘最喜欢的一支珠花！
奶娘常常把她抱在怀里，抚着上面的珠子，温柔的给她讲她的娘亲多么美丽高贵，多么温柔善良。
“好看吧，是夫人赏我的，夫人以前的嫁妆首饰。”
有时候会哭，“不要忘了夫人！长大了，嫁人了，生了孩儿，做了祖母……都不要忘了夫人！夫人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没人配戴她娘亲的嫁妆首饰。除了奶娘和她。
奶娘说，等她嫁人的时候，就给她。
话犹在耳。那人，已无处寻踪。那物，已支离破碎。
兰花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小疤，只能用刘海遮着。
从此，丁含香和郑兰花，便结下这天大的梁子。
此后的这四年，在兰花的“照顾”之下，便过得异常艰难。
她的钱都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就放在妆匣里，上一把小锁。堂堂正正摆在梳妆台上。
丁含香的月银比照郑府小姐给的，每月四两。经过兰花的手递过来的，只剩下二两。她接过来，当着兰花的面放进小匣子，上锁，放进妆匣。
兰花每看到光明正大摆在那里的匣子，就两眼冒火。
丁含香很少离开院子。每次离开回来，屋子里都有翻动的痕迹。她也无所谓。全部家当都在妆匣里，也交代过兰花了。
如果私藏了什么被翻走，兰花也不会承认的。可是偏偏这样摆在明处，交代给她，她却没办法。保管财物，是大丫鬟的责任。
兰花就是丁含香的大丫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