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自吹，******的那次东北之行讲话，点燃了中国农村改革的熊熊烈火，形成了对人民公社体制的冲击。那天，社员大会结束后，就是选举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和五名村委会委员。严发财、桑果儿、小抗敌、徐水娟等都在候选人名单中。然而某些候选人，在暗地里拉选票。我对小抗敌说：“要任其自然。”几天后选举揭晓，严发财为村委会主任，小抗敌为村委会副主任，桑果儿、徐水娟等五人为村委会委员。小抗敌被选为副主任，仿佛接替了小风林似的。桑果儿未能选上副主任，认为是我在从中捣鬼，对我怀恨在心。傻傻为儿子桑果儿没能选上副主任，对我更是刻骨铭心地仇恨。她给我写来一封信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凭什么护着小抗敌而排斥桑果儿。你是哪门子的狗父亲？你个混蛋，就知道吃女人的豆腐……”我看了哭笑不得，我能有什么权力给准当主任？
兰兰和韩索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们一个喜欢吃酸的，一个喜欢吃咸的。两个孕妇聚在一起，交流着小宝宝在肚子里的胎动。兰兰的娘家，早早地送来一大包婴儿服。有小棉衣、小棉裤、小棉鞋、小衫儿等，章珍妮也给未出世的孙子或孙女，准备了一大包尿布。那都是她用家里的破被单、破床单做成的尿布。到怀孕八个月时，兰兰便不与六指儿一起捕鱼卖鱼了。她在家里给未出世的孩子编织毛衣，还买几只雪白的线团，手捏一个钩针，将线穿上，一挑一挑，钩出镂空的花来，缝制成一件小衫儿。她准备了一些男婴的衣服，也准备了一些女婴的衣服。闲下来时，她就用四喇叭收录机听邓丽君的歌。
那天，静儿采了许多胭粉豆花，将它捣成泥，用它猩红的浆汁染指甲。、静儿染剩的就给了兰兰。兰兰将手指甲和脚趾甲全染红了。她们用铁条在火中烧热，将刘海卷在上面，就像烫过一样曲曲弯弯。村里徐传荣的理发室，一直没有女人烫发的项目。女人若想烫发，非得去镇上不可。若懒得去，便采用铁条在火中烧热的土办法，来修饰自己。兰兰不仅爱给自己打扮，也爱给家里打扮。她把家里的每个屋子，都安上了她用钩针钩成的雪白窗纱和多彩门帘。屋子经她这么一打扮，犹如一个穿着黯淡的女人披上了绚丽的披肩，变得有韵有味了。
国庆节前后，兰兰生了一个女儿，韩素丽生了一个儿子。六指儿让我给孩子取名，我想了想说：“就叫青草吧！许青草。”家里添小重孙女，让我很高兴。章丹风对我说：“咱们是农村，干活靠劳力，总还是要男孩子好。让他们小夫妻，明年再生个男孩吧！”我说：“现在是独生子女，不能超生。”章丹风说：“生女儿的，可再生一个。”
桑果儿与韩素丽的儿子叫强强。韩素丽和兰兰满月后，都把孩子交给了婆婆管，她们各就各位，上班去了。现在的媳妇与章丹凤、章珍妮她们那两代，已经完全不同一。从前是媳妇怕婆婆，现在是媳妇不把婆婆放在眼里了。媳妇们有外面的地界，视野开阔了。没时间理会婆婆了。但她们又必须让婆婆来给她们带小孩。章珍妮见到了喂奶时间，兰兰还不回家，便给青草喝米汤。青草开始不习惯喝米汤，哇哇大哭起来。章珍妮便用自己耷拉干瘪的****，塞进青草嘴里。青草使尽儿地吮吸着，但吸不出乳汁哭得更凶了。这时候，章珍妮找出一个盐水瓶，套上乳嘴儿，再给青草喂米汤饿极了的青草，就乖乖地吮吸米汤了。
六十九岁的章丹风做了太奶奶，虽说不是个重孙子，但第四代总归令她高兴。小风林去世六年来，章丹风在悲伤中迅速衰老了，已是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的老妇人了。但她仍然精力充沛地唠叨着。有时唠叨章珍妮光给青草喝米汤会喝出病来，有时又唠叨兰兰这孙媳妇不像个媳妇样，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喂奶！兰兰听见了就白她一眼道：“奶奶你别管那么多？你老好享享清福了。”章丹凤在媳妇面前可以扬威，但在这孙媳妇面前，却自认没办法了。
六指儿的鱼塘逐渐扩大。小夫妻俩晚上同家，带回来满身的鱼腥气一了斑的兰兰，再也没有时间打扮自己和屋子了。寒冷的冬天，他们脚上穿着长筒雨鞋，扒开河面上结着的薄冰，将鱼捕捞上来。兰兰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红肿肿的。但当她与丈夫一起抬着一筐一筐的鱼，那种丰收的喜悦，让她对冻疮不屑一顾。她知道他们的理想是早日买一辆大卡车跑货运，小闯儿和高渔儿谈几年对象后，终于决定在大年初二结婚了。
海云有点舍不得把小闯儿嫁出去。她知道嫁出的女儿扑出去的水，再说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向着婆家呢！海云为了不失她上海人的面子，特地带着小闯儿回上海娘家给她买花布、皮箱、时髦大衣、高跟皮鞋，还有一台寸彩色电视机、一台缝纫机作为陪嫁品。海云说：“就是上海女孩结婚，这样的嫁妆也属不错了呐。”当然海云把小闯儿带到上海，她的外公外婆、姨妈舅舅都要送上一些礼物。但小闯儿明显感到姨妈舅舅，看不起她母亲，也看不起她这个乡下女孩。小闭儿隐隐地感到一种侮辱。在回家的路上，她冷冷地对母紊说：“我以后再不要见到姨妈和舅舅了。”
小闯儿这么说，海云心里早就明白。她没事，通常也很少回娘家。
她也受不了她弟弟和妹妹的那种势利，那种身居大城市见多识广的鄙视人的态度。她想当年若不是她来到荻港村务农，她的弟弟又何来留在上海？海云这么想着，母女俩虽然满载而归，但并不快乐。不过，她们一回到自己的家，马上快乐起来了。海云在村里，是让女人们学习的楷模。她们学习她上海女人的衣着打扮，学习她的理财方法。可是在海云心里，她觉得自己老早就不是海女人了。
大年初一，小闯儿的嫁妆用三轮车驮着，敲锣打鼓地送到婆家去。
第二天，高渔儿用花轿来迎接新娘。婚礼上小闯儿穿着大红旗袍，高渔儿穿着中山装。我喜欢这民族特色浓郁的结婚服装。我觉得小阉儿很美丽。她把长发盘到了头顶，头顶上插着银光闪闪的簪叉。、这天，高渔儿家摆了十多桌酒席，我们家的人团团坐了两桌。小闯儿给我敬酒时说：“爷爷祝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呵呵笑道：“托你的福，我就能够活到一百岁了。”平儿坐在一边道：“爷爷，我与你干杯！祝你活到一百二十岁。”我说：“呵呵，活得那么长，我不成妖怪了？”
平儿读完北师大的哲学硕士后，拿到了美国耶鲁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攻读博士学位。她是我们家的骄傲，也是我们村的骄傲。可是，章珍妮并不想让女儿跑到美国去。她觉得女孩儿别读那么多书，早一点结婚生子才是实在事。然而平儿读了书后，母亲哪里还能知道她想什么？要什么？母亲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母亲越来越不了解女儿了。
可是母亲总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了解女儿的。
章珍妮没有供平儿去美国的路费，六指儿便替妹妹想办法凑钱。
我也凑上一些私房钱，支持平儿。章丹风知道平儿要去美国，把眼睛也哭红了。仿佛平儿不是去求学，而是去下地狱似的。章丹凤哀衷地对平儿说：“你这一去，恐怕再也见不到奶奶了。等你回来，奶奶都变成一把灰了呢！”说着，章丹风又呜呜地哭起来。平儿鼻子一酸，也呜呜地哭起来了。等她们祖孙俩哭够了，我对章丹凤说：“你别老是哭哭啼啼的，人家美国资本主义国家，可比咱们好呢！”
过了春节，平儿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章丹凤给她准备了一些随身食品，章珍妮给她缝制了新的被子。平儿这次回家对我特别亲切，嘴巴也不像刀子那么厉害了。这让我倒觉得她又深了一层。在她所钻研的学问方面，我就是小学生了。她偶尔与我讲一些哲学，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又十分虚荣地不懂装懂，哦哦地应着，还跟着她的话题胡说些什么。我知道我之所以这样，是不想在孙女面前丢脸。
平儿离开家乡出发的那灭，她选择丁从外港埭走廊搭上曹溪河的船出发，然后到上海换乘赴美的飞机。她让我们送到外港埭走廊，就别再送上船去了。这让我想起了，村里第一个到上海换乘保加轮去法国的留学生，六‘六年过去丁，今天是我的孙女许建平重演历史的这一幕。我无限感慨。告别的汽笛拉响时，我的眼泪刷刷地落下来了。这时到外港埭走廊来送别平儿的村民，已排成了长长一行。大家带着对她美好的祝愿，同时也带着对遥远美国的一份迷蒙的向往。
送走平儿后，我们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中。青草一天天长大，她咕咕的发音，就像布谷鸟的叫声。有时我抱着重孙女，逗弄得她咯咯笑。小闯儿嫁出去，家里就像少了一只百灵鸟，忽然变得冷清了。女大留不住，年前静儿也谈上了自由恋爱。不过在静儿没出嫁前，家里的“蚕月”就以静儿为主手了。静儿虽没有小闯儿那样手脚麻利，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在我们村庄只有独当一面的蚕花姑娘，才能让婆家重视。
我们村的养蚕经验，其实都是每家每户祖上传下来的。我们通常在养蚕前做好消毒，在地面先撒一层氯丹粉，再撒一层新鲜石灰粉，并且在蚕期中，多撒干燥材料。在阴雨和闷热天气，早晚各用一次新鲜石灰粉，进行蚕休蚕座消毒。整个工序都有它内在的环节，蚕花姑娘并不是好当的。虽然早在汉代就有栽桑养蚕技术的书，如《秦观蚕书》、《广蚕桑说》、《野蚕录》等。但制备蚕种，是养蚕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
《礼记.祭仪》中，有“奉种浴于川”的记载。可见两千多年前的养蚕人，便知道用清水浴洗卵面保护蚕种了。所以通过层层的严格选种，淘汰了大量有病或体质虚弱的蚕种，才能提高蚕的体质，增加它们对疾病的抵抗力。
“蚕月”一到，静儿就进蚕房了。我和宝儿给她采桑。章丹凤已经很多年没做“蚕月”了。养蚕的事业，在我们村就是那么前仆后继。我想着日后静儿出嫁了，要让宝儿娶回来的媳妇接任咱们家的蚕花姑娘了。再接下去，就该轮到青草了。我这么一想，便开心地唱起了一首民谣：四月（里啊里）养蚕忙姑娘那个嫂嫂去采桑。
桑篮挂在桑树上，揩揩眼泪勒把桑。
我的歌声并不动听，但青草听得很高兴。我扶着她放到桌上，她的一双小脚就嘭嘭地跳起来，还很有乐感呢！青草已经七个月大了。我给她放在学步车里，她移来移去地走，像螃蟹一样。兰兰晚上也不带青草，整个儿地全交给婆婆章珍妮管了。章珍妮这做奶奶的，仿佛重新做了一回母亲。她像母亲那样哄青草睡觉，给她唱《摇篮曲》：“宝宝睡吧，睡吧！”有时实在太累了，她会自言自语地骂一通兰兰。但见了兰兰，她又说不出晚上不想带青草。章珍妮觉得她做媳妇，受制于婆婆章丹风；而自己做了婆婆呢，又受制于媳妇兰兰。她觉得丈夫早死，自己做女人特别失败。她想难道自己就是一个苦命人，比不得海云，可以不下地劳动、不受制于婆婆章丹风。
说实在，有时候我会很想念许家立。他是我唯一的侄子，是我弟弟延续着的生命。想起他，其实就是想起长海。然而他总是不回家来。
他不回来，我就是他的看门人。每个礼拜，莪都会去他屋子打扫和休息。从前有徐莹陪伴我，现在没有女孩儿陪伴我这老头子了。有时候，邻居李老头会过来与我聊聊天。李老头与豆芝这对老夫妻，比我与章丹风还不如。他们就像小孩子办家家一样，一会儿各自做各自的饭，一会儿又和好如初。他们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了，战争依然继续着，却终也不会离婚，不会分居两地。豆芝曾说：“我们活着不太平，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豆芝和李老头各自做饭的时候，李老头通常每晚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家厨房在客堂外面，我只要坐在院子里，便能看见李老头升起的炊烟。然后看到他双手颤颤抖抖地拿着两碗菜进客堂去。有时，我会跑过去看看他做什么菜。那天，我看到的是炒丝瓜、南瓜，还有一碗霉干菜扣肉。我说：“老李啊，你倒是做得不错呢！”他就憨憨地笑道：“一起吃吧！来，咱们于一杯！”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当然不会吃。
李老头喝醉酒后，会倒在客堂的地上呼呼大睡。他倒下去时，额头常常会碰到硬物，磕出血来。豆芝这时就怒火高丈，一边骂一边用脚去踢他的身子。我看见了，会过去帮他拉起来，扶到床上去。如果我不看见呢，那么李老头便要在地上睡到酒醒。
前些天，我接到许家立的来信。他说：“忙极了，捞不到空回家来。
因为我辞了工厂的工作，与几个朋友一起合伙承包了一家电冰箱厂。”
他们生产电冰箱？这在我们乡下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一样。可许家立信上说：“那是真的，而且我们生产的电冰箱还供不应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