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游行，黑帮前胸上仍然挂着黑字红叉的名牌，个个腰间捆着一条细绳，按序拴在一条粗大的长绳索上，寓意是一条黑线贯穿着大大小小的“黑瓜”、“毒瓜”。这些瓜有公母之分，公的一般都带着各色高帽，有的敲打着脸盆、钢精盆。而母的有的头发被剪掉了半边，有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双破鞋。空着手的黑帮都把手伸出来，提着绳索。在黑帮队伍中除过颜飞、魏旗、胡宗传、梅亚鹏等几个五六十岁的原院级领导人外，还有一些党委各部及行政各处室年纪稍轻的原负责人。他们多数人，在工作队进院后，口头拥护和支持过他们的政策，少数人被派到学生班级里配合工作队，整过学生。而被称为“反动学术权威”的沈达治、程可君、霍践业、沙蹈矩等人，这些人，平时学生们都很少能见到，他们自己都没有痛痛快快承认曾向学生传播过反革命修正主义思想。黑帮队伍中有一个脸抹得黢黑的女人，站在胡宗传旁边。有人认出来她是胡宗传的研究生盛北莉，在63级的迎新大会上，她还代表新生发言，而现在她却成了最年轻的一个黑帮。据说她被揪出来的原因是，在一次领取实验动物时提意见说，“你们克扣动物的口粮，让它们饿得互相咬，伤痕累累、肥瘦不均，弄得它们跟人类一样没有了标准。不是标准动物，怎么做实验？即使做了，得出的结果谁相信？”她这句话被认为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诬蔑阶级斗争”。实验动物园的人把她揭发出来，让她进入了黑帮名单，与她的导师平起平坐。她的编制在教研室，却没有哪个教师说应该给她平反。在黑帮队伍里还有两个女人，脸抹得没有盛北莉那么黑，能见到血痕、泪水。她们是党委文秘人员穆金桂和林如茵，被人揭发和上级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俩人都不足四十岁，都让剃了阴阳头、挂着破鞋分别站在颜飞、魏旗两边。黑帮们被黑压压的人群前呼后拥着缓慢地往前移动。在绳索最前头的颜飞，脖子上还绕过一条细绳。刘森林像是“马帮”的头人，牵着他，引领着方向。黑帮队伍中不时有人呼喊着“打倒颜飞、魏旗！打倒***！”，这***就是呼喊者本人。65级的黎升东拿着教鞭镇后，他对排列在绳索末端的黑帮沈达治不是推搡，就是朝他脊背上抽打，逼他步子迈快，跟上。沈达治是黑帮队伍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他眯着疲惫的眼睛，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齐麟从前边走到后边，又返回前边，来来回回仔细盯着每个“黑帮”看，对路边的人说，“我要把他们的丑态都记在脑子里，画个‘百丑图’贴出来！”
黑帮队伍亦步亦趋地从大饭堂前的林荫道先向东，再拐向南。人群围堵着、紧跟着他们，不时传出口号，叫骂黑帮的名字。唐韶、袁凤梧从人群里挤出来，每个人先给了走在队伍前头的穆金桂和林如茵两个耳光，等到田雨近前，俩人又都踹了她一脚。桂小芹见到这一幕，吃了一惊。虽然这俩人对她精神上的摧残也很恶劣，但在众人面前，还没有伤害过她的肉体。队伍从大锅炉房前走过，继续朝南，在邻近东墙根的一片炉渣跟前停了下来。有人已经把成堆的炉渣平摊铺开，大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此时，刘森林凶神恶煞般吼叫起来，“黑帮们都听着，把鞋统统脱掉，穿了袜子的也要脱掉，革命群众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触及了皮肉，才能触及灵魂。从这条炉渣地走过去，再走回来，重新回到革命路线上，和革命群众站在一起。如果谁不愿意，我们就拖着他走，非让他走五个来回不可！”
“脱鞋！脱袜子！”“快！快！”随着一阵吼声，被刘森林动员起来的“革命先锋”蜂拥而上，他们先把黑帮们从绳索上解开，接着逼迫他们脱鞋。颜飞去掉环绕在脖子上的细绳和腰间连在绳索上的套扣，冷不丁地走近刘森林，挥手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远近的人都还没有回过神，颜飞又转身给了齐麟两个耳光。转眼间，黎升东跑过去，一个飞脚把颜飞踢翻在地，用教鞭对着他的头和身子狠敲了几下，拥过来的刘森林的“革命战友”，把倒地的颜飞拉起来，回击了几个耳光。颜飞满脸是血，在倒地的瞬间，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打他的人。黑帮队中一阵骚动，都不肯往前走，几个女黑帮坐到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黎升东急了，叫来齐麟先拉着穆金桂，把她的鞋脱掉，又拖到炉渣地里松开手，逼着穆金桂自己走。她疼得蜷着身子、蹲在炉渣地上死活不动。黎升东又用教鞭敲打她，吼叫她“非走不可！”她哭成了泪人，仍不肯动。黎升东和齐麟就又把她拖起，架着她在炉渣地里“走”了五个来回。她披头散发地坐在操场上，不再哭喊，脸上没有血色，而肿起来的一双脚，却是血淋淋的。失去人性的闹剧还在进行，桂小芹和赵春碧实在看不下去，都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她们从后边走到刘森林跟前争吵，对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表示强烈不满。此时，她俩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没有完全卸掉的黑锅，连说了刘森林几句“不人道，复仇主义！”还说，“我们也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恨黑帮。但绝不赞同对他们体罚。”刘森林的另一批“革命战友”围过去和她俩争吵，有的人还撕扯她俩的衣服和头发。桂小芹在多次的反省中，已经鼓起了在人面前说真话的勇气，她相信自己站出来反对刘森林完全正确。但在她和人争吵、撕扯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毕竟自己还是“黑五类”，再经受不起风险了。当她看见本班的袁凤梧和唐韶在不远处注视自己时，就转身消失在骚动的人群里。此时，又有一批学生从林荫道朝闹事的方向跑，他们拨开人群，与桂小芹擦身而过。他们过去把远端的黑帮围起来，遮挡住刘森林几个人的视线，让他们赶快把鞋穿上，离开。然后又向刘森林靠过去，和刘森林、黎升东、齐麟几个激烈辩论。有人认识这批从林荫道赶过来的人里，个头高大、英武儒雅的是刘森林的同班同学莫榆英，另一个看起来温存大方，实则刚强犀利的女生，是这个班的团支书管国颖。他俩走到刘森林跟前大吵起来，刘森林骂他俩是保皇派，他俩骂刘森林是流氓无赖；跑过去争吵的人中，还有站在路道上为一张大字报几乎和本班同学袁凤梧打起来的周伊波、郝一民。在这里，他俩又和袁凤梧、唐韶不期而遇。袁凤梧一见他俩，就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胡骚情”，骂完匆忙离开。跟在周伊波身后的是64级的高塬、窦坡；还有65级的两个漂亮小女生。他们都去找寻自己年级的“混球”讲理。
当天晚上，医学院头号走资派颜飞和“反动学术权威”沈达治因脑溢血送进附属医院抢救；院党委秘书穆金桂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身亡。
1966年8月发生的几件事，在周伊波和黄山芸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记，既有振奋，也有伤痛。
8月18日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佩戴着“红卫兵”袖章参加“庆祝**********大会”，检阅了百万人的游行队伍。消息传出，古城医学院里锣鼓喧天，欢声雷动。筹委会里的精英人物，在漫天飞舞的彩旗下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在大饭堂召开的大会上，红卫兵代表彭波充分表达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深厚感情和世世代代跟着伟大统帅闹革命的决心。一班的何法娃、孙雅、牟成天、韦保名、车飞轮、袁凤梧、乔藿芬、华美银一夜过后，都迎着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带上了红袖章，成为古城医学院的第一批红卫兵。然而，筹委会红卫兵成立的第二天，“古城医学院**********红色战斗兵团（“红战团”）”及其红卫兵组织也宣布成立。来自古城交大、古城大学等高校的数百名红卫兵涌进古城医学院，对革命造反派的战友表示坚决支持和热烈祝贺。“红战团”及其红卫兵组织的宗旨是“发扬敢说、敢干、敢闯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打垮保皇派，清算省委工作队镇压革命群众的罪行，批倒批臭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做革命运动的突击手、敢死队，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让明日的世界成为红彤彤的新世界。”“红战团”及其红卫兵组织的主要领导人是刘森林、黎升东、齐麟、花卉；在63级分部的负责人是左国强和靳晓阳。6301班唐韶、苌安全率先加入了“红战团”，带上了印着金色毛体字“红卫兵（战）”的红袖章，成了“红战团”的骨干力量，开始在班上发展组织，挖筹委会的墙角。他们瞄上的主要对象是那些不被工作队看重、又不属于“黑五类”的人。可是，被动员者除武思逸外，都冷冷地拒绝了他们。
筹委会和“红战团”的两个红卫兵组织相继成立后，校园里几乎天天开批斗会，两派组织轮番寻找各自不同的斗争对象。在校外风起云涌的破四旧和抄家大潮中，学院里几乎所有被认定为“牛鬼蛇神”的人家，都被抄了。
筹委会属下的一班领导小组，本想首先抄黄山芸的家，但听说她家已经搬到外地，只好暂缓。排在第二位的是桂小芹家，可她原先在履历表上填写的家长，是大哥桂英奇。现在桂英奇已经去世，二哥还没有结婚，总不能去抄她姐夫家吧？所以，班领导小组决定首先进城去抄张信平的家。何法娃、车飞轮、袁凤梧、孙雅，师英明、乔藿芬、华美银、牟成天、韦保名、马夫等一干人，让张信平带路，来到南门里他父母住的一个大院里。大院里有三间瓦房属于张信平的父母。何法娃、车飞轮等人先进到屋里，把两个老东西赶到院子里。房中有“医道精良医德高尚”的大牌匾，袁凤梧踩到桌子上，使劲把它一拉，就坠落下去，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打破。张信平的父亲闻声急得在外边喊叫“动不得啊！”他正要往屋里闯，就被车飞轮挡住，并被厉声喝止，“我们就是要把这些封建玩艺儿打个稀巴烂！”正说着，又听“砰！”的一声，张信平的父亲急得又要往屋里挤，车飞轮立即拿起门边的竹拐棍，朝他腿上猛地一抽，老汉顿时倒地。车飞轮仍然厉声喝斥，“你趴好！不许动，敢再动一下，小心竹棍！”张信平的母亲边哭边骂着躲在大门口的儿子，“你个不肖子孙，亏你先人，你造孽呀！”一干人马回校时提了两大行李袋战利品，其中有旧照片、字画、古瓷器、珠宝。
孙雅回到学校后，立即叫上乔藿芬和华美银找黄山芸谈话，这次是乔藿芬带着一脸杀气先说：“黄山芸，你这个反动军官的狗崽女，双料反动家庭的孝子贤孙，你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还是拿出点实际行动向革命队伍靠拢？”
华美银说话的口气似乎象是带着血海深仇：“你回家去，把你们沾满人民血汗的那些货色，特别是那些‘四旧’和金银珠宝，统统在两天之内交上来，不要等着我们去抄！到那时，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今天我们去抄了张信平的家，明天就准备去抄你的家。你是革命的、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下面就要看你对破四旧的态度和行动。给你一个自我革命的机会。你先回去抄，如果拿回来的四旧能让大家满意，我们就不去了。如果不满意，我们还要去。”孙雅以惯用的手段，对她讲明政策、晓之以厉害，她说话的声调是阴沉沉的。
黄山芸感到非常恐慌。她知道，每年假期，都是她在家里帮姥姥为三个表弟和妹妹缝织、改补衣物，拆洗被褥，家里的箱箱柜柜、旮旮旯旯放着什么，自己比姥姥和姨都清楚，哪里有什么“四旧和金银珠宝”？
“我们家里过去或许有些四旧或值钱点的东西，可这些年，家里空空荡荡，只有点生活必须品，肯定没有能让你们满意的东西。不要抄我家了，我姨实在太不容易了。”黄山芸祈求道。
“什么容易不容易！一个反革命的臭老婆，你还这么怜悯她？你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勿谓言之不预也’！”孙雅的调门陡然提高，一说完，就带着她的两个战友走了。
黄山芸心里像刀剜着一样痛，怎么办呢？她万般无奈，想找周伊波谈谈，她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谈心了。以前他们的行动总被人盯着，现在尽管盯梢、跟踪少了，可是，那些把他们看作另类的人，观点仍然没有改变。而且大家都不去大教室上课、上自习，没有了作息制度，她在饭堂和路道上很少能碰到他，她知道他爱和外年级的同学待在一起，但没有一定规律。这样，俩人想约在一起说话，比以前难多了。天黑以后，黄山芸只好下楼去敲118宿舍的门。周伊波刚从城里回来，本来也想找机会和黄山芸见面。
他俩仍然沿着以前的路线，慢慢向前走。在蒙胧的月光下，周伊波仍能看出黄山芸的面容十分憔悴。他心里非常难过，与她并排走到操场东边的双杠跟前，挨着胳膊站在月光下。他看见她眼里闪着泪花，又听见她哽咽着说：“伊波，我们俩算了吧？”
“你说啥？你约我出来就想说这个？”周伊波有些诧异。
“我已经连累你了，我怕以后咱们走不到一起。”
“不说这些行不行？”
黄山芸感觉到在他的话语中只有为她的担心和焦虑，在俩人的感情方面，他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并不是故意回避自己。她象是一直待在洞穴里的兔子，为躲鹰犬，不能随意走动，不敢随便和人说话，很长时间看不见外边的风景，她渴望伊波告诉些外界的信息，“我都快成了一个白痴，很长时间没有走出过校门，也见不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