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队在进院后的一个半月时间里,按照农村社教的经验模式,用铁腕牢牢控制着古城医学院的政治形势和****大潮。尽管有暗流涌动,却终未翻起大浪。
后来,医学院内的大字报栏中,外来消息逐渐又多起来。一天早上,忽然在学生饭堂门前不知谁贴出一则惊人消息,“高校的工作团、队准备撤离。”这则消息引起师生们高度关注,驻足观看者络绎不绝。
这则消息传出不久,驻院省委工作队队部依据“革命群众自己管理自己”的原则,做出决定:,“拟成立‘古城医学院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筹委会)’,各基层单位成立相应机构,组成人员由群众推荐,工作队或工作分队批准。”刚过两天,一个由尚茂朝任组长、史大海任副组长的“院筹委会”就成立了;接着,各年级的筹备组也宣告成立。在63级宿舍楼门庭里公布了由彭波任组长、朱勇实为副组长的63级分委会成员名单。此后,老哈在一班宣布重新调整班****领导小组——-在原领导小组成员中,免去在运动中暮气沉沉、政治敏感性不强的顾衣锦,其他人不变,也不另外增加领导成员。班****领导小组成员调整后,在各次会议上,老哈除过和何法娃私下交换意见外,很少再讲话。
1966年8月初,工作队召开了第四次全院师生员工大会。海峡队长在会上令人意外地宣布,今后,新成立的“古城医学院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古城医学院筹委会)”领导学院的**********,接管学院一切权力。并宣称工作队进院后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违背了中央的意图,镇压了群众运动。犯错误的主要原因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根本原因是按老经验办事。他代表省委驻古城医学院工作队,向受到打击的革命师生道歉。工作队将在接受了革命师生的批评教育后撤离。
紧接着让****低迷的形势峰回路转的特别重大事件,是毛主席“我的一张大字报”和《十六条》发表。从北京发往全国各地的电子波,如同核弹爆炸的冲击波,震撼着大地,校园里群情激奋。由工作队建立、筹委会继承的运行秩序和冷峻的纪律,不再具有绝对权威性。筹委会已经难以把斗争矛头严格限制在院党委里的黑帮颜飞、梅亚鹏以及学阀胡宗传和少数反动学生的范围。院工作队和党委所有领导成员,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均发生根本动摇,他们在台上,在公众面前的言行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和批判。“热烈拥护党中央和省委撤除工作队的决定!”“彻底清算工作队镇压群众运动的罪行!”“怀念革命战友,控诉白色恐怖”“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等等大字报迅即又铺天盖地而来。数以百计的大字报从颜飞、梅亚鹏转向党委副书记魏旗,揭出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言行难以计数,对他们从不同方向、不同角度迎头痛击,再没有人为他们辩护。但是,在“颜飞、梅亚鹏是不是死老虎”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有的人声称只打“活老虎”,多数人支持“既打死老虎,也打活老虎”的大字报。持不同观点的人,在路道上激烈地争吵和辩论着。
古城医学院被批斗过的学生,终于在工作队的多次检讨声中,恢复了行动自由。校内各年级的学生从小心翼翼地在熟人中间互相打探消息,到公开寻找和结识志同道合者,特别是一些挨过工作队整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起。校际之间的串联和交流也开始从地下走到了光天化日里。一天,在古城医学院学生宿舍区大门口的墙上,突然出现了两条“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幅标语。这些标语是古城交通大学和古城冶金学院的几个学生刚拿进医学院贴上的。有两个学生还站在椅子上演讲,介绍北京的革命形势,高声呼喊“扫除一切害人虫!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围观的人群中不时有人喊叫“把这些反动学生轰出去!”“他们是政治疯子!”有人过去撕拉他们的衣服,冲撞他们脚下的椅子,也有人为他们挡驾,护着他们。
周伊波站在圈外,看见其中一个演讲者竟然是自己的中学老同学、老支书史纪钦。史纪钦在演讲中环顾四周和周伊波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他没有停顿,也没有任何异样和特别的表示。周伊波知道他一贯极端关心政治,甚至带点政治狂热,却没有料到他能到自己学校里来煽动学生走向社会,向高层造反。周伊波不仅为他担心,而且觉得他这种行为可笑。周伊波的着眼点还在学校,甚至局限在自己的年级和班上。在工作队进院后那段时间,他目睹了众多的嘴脸变化,有些平时印象尚可的人,竟然能无耻地对同学小题大做,无限上纲,甚至于卑鄙地捏造事实,血口喷人。而多数人都在赶潮流、浮上水。尽管少数人尚有正义感,对颠倒黑白的行径看不惯,对老哈一伙的蛮横无理不满,但还是照样发言对工作队表示拥护,对被揪出来的同学进行批判,只是说话的语调不够激烈,用词不太尖刻而已。而被盯上的同学,都是饮恨含羞、有口难言。更让他周伊波想不到的是,那个代表省委来蹲班工作的老哈,只凭信小人奉献的谗言,就对自己施展淫威和手段,不仅挑衅了他这个老团员和班干部多年形成的政治觉悟,颠覆了他在同学面前的威信和形象,而且也摧毁了他长期持有的优越感。他和桂小芹、黄山芸、张信平这些出身不好的团外群众成了一群人,有同样的痛苦,同样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一夜之间,上级决定要把工作队撤了,而且说他们犯了大错误,责令他们向群众检讨,反过来让群众批判他们。这种政治风云变幻,对他来说,又是个茫然不知所措。他恨工作队、恨老哈,却不想去质问、去报复。他知道,工作队和学生之间并无宿怨,老哈和自己素不相识,大家都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一颗螺丝钉。再说,很可能有一天“还乡团”还要回来。他已经看不清楚路了,觉得万重山老师“多看、少说”的警示仍然是他行动的指南,没有兴趣跟着别人凑热闹。他遗憾地又看了看站在椅子上的史纪钦,没有在校门口多停,就悄然离去。
没过几天,周伊波从温经纬嘴里听到了史纪钦对他的意见,“伊波这人一直政治上糊涂,无论对交女朋友的问题,还是对社会变革问题,都不敏感,没有把政治当灵魂当生命。我去他们学校串联,他不但不支持我,还和保皇派站在一起反对我。”周伊波听了温经纬的话,受了一段煎熬的心绪又一次被激惹,又一次着了火。他在温经纬面前,不客气地对老支书表示出不满和不敬,“你告诉他,以后少关心我的事,更不要学着造谣。让他滚我远点!”
经过几天冷静思考,周伊波和郝一民合写了一张名为“工作队为什么挑起群众斗群众?”的大字报,他刚贴出来,袁凤梧就拿了毛笔在这张大字报下俩人的署名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此两人和黑五类狗崽子、狗崽女勾勾搭搭,狼狈为奸!——-老子大名‘自来红’”。他还没有离开,就被周伊波和郝一民挡在路上,争吵对骂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此时此刻,在多数人眼里,一方面那些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或那些有“反******思想言行”的人,在政治上仍然是不干净的。众多曾经追随工作队、拿出身不好的同学开刀者,并没有因为工作队检讨也表示歉疚,极少数人仍然称出身不好的人为“狗崽子”、“黑五类”。另一方面,多数人也认为袁凤梧偷偷摸摸地在别人大字报上添油加醋的行为是拙劣的,所注释的内容已经不合时宜。周伊波抓住袁凤梧的衣领,让他把写在大字报上的字抹掉,当众认错。袁凤梧冷冷地站着,就是不肯。他看看周围,没有谁公开同情他、支持他,而郝一民正向他伸开手臂。他以为郝一民要过来揍他,使劲地从周伊波手下挣脱,骂骂咧咧地往人逢里钻。郝一民赶忙夺过他手中的毛笔,也分开人群,把袁凤梧添在大字报上的两排字涂黑。
当天晚上,周伊波约了黄山芸到操场,他对她说,“我不想让袁凤梧之流抓小辫,今后咱们俩人在学校里还是少见面为好。”
自黄山芸的家搬到秦都以后,他俩不再能一起回家,一路聊天了。在工作队阴云笼罩的日子,俩人都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不能约会和倾诉,只能各自承受着极大痛苦和煎熬。而现在,工作队认了错、撤走了,周伊波反倒提出“俩人在学校里还是少见面为好”,仅仅是为了“不想让袁凤梧之流抓小辫”?黄山芸觉得是周伊波把她当成了包袱,想甩掉自己,却没有明说,她知道,凭俩人这么多年的交往和感情,他不可能明说。当然,她倒愿意是自己多心,判断失误。她心情郁闷,索性回秦都多住几天。
桂小芹在校园里仍然无人理睬,更是闷得心慌,而且每当想到自己给家里带来的不幸和灾难,就极度痛楚和不安。一天下午,她走出了校门,慢悠悠地来到离大姐家不远的巷口,在那里徘徊了一阵,总不敢近前。她害怕回到家里,再见到桌上摆放着的大哥遗像。她转身漫无目的地走到附近的省委门前,在那里惊讶地见到还没有脱落的“炮轰省委,火烧工作团”的大标语和不少大字报。街上一堆一群的人在辩论着、争吵着。她走着走着,一支打着校旗的交大学生游行过来。街上的人走过去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要和他们辩论。桂小芹见状,真怕这些年轻的同学和自己一样误入歧途。她终于忍不住也加入到劝导学生的群众队伍里,和他们辩论,呼吁他们猛醒,警告他们的行为是“匈牙利事件”!她觉得这是在没有熟人知晓的情况下,真正体现自己热爱党、忠于毛主席的深厚感情,是发自心灵深处的自觉行动。被围堵的学生对上年纪的人都不反驳,但对她却是出言不逊,“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他们费劲地冲开人群,继续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前行。
桂小芹还是很迷茫、她仍很孤独。回到学校里,她见到已经从死亡线上挣扎起来的赵春碧。在前段白色恐怖期间的相同遭遇,让她们之间的学友之情升华成了“战友”之情,都对挑起群众斗群众,让自己身心受到摧残的省委****工作队恨之入骨。赵春碧以一种翻身得解放的神情告诉她,“有人通知我,明天下午,要把工作队揪回来声讨,还要批判全院黑帮,咱一起参加吧?我要去出口恶气,你最好也上台控诉他们!”
桂小芹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说:“我一定去,但不发言!”说罢,即静静地离开。
第二天下午在大饭堂里,乱哄哄地挤了半饭堂人,但在主席台上,既没有筹委会的人,也没有一个省委工作队的负责人,只有孙雅的前男友——61级的风云人物刘森林。在台下,紧靠主席台,站着一长排奇异装扮的“黑帮”,他们面对着观众。观众不分年级更不分班级,以黑压压的弧形人墙把“黑帮”紧紧围住。声讨批判会开始前,刘森林让人给赵春碧等准备发言的人带话说,因为工作队的人集体失踪,没有必要再“空对空”地去控诉他们的罪行,声讨批判发言取消。大会开始后,刘森林只是对着麦克风点了几个主要黑帮的名,就引领台下的人呼喊着“打倒某某”“批臭某某”的口号,大会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大会结束后,一串有二十米长的黑帮队伍,被押着出了大饭堂游街。刘森林铁了心,他要把这次游街声势搞大,比半个多月前65级发起的那次斗黑帮的场面要大几倍,那次只在小范围搞了一下,还被工作队定为反革命事件。从六月份开始,古城医学院就被各高校看作是保皇派的顽固堡垒。刘森林下决心重振医学院在古城高校中的声威,在**********的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