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党委扩大会后,广播站延长了每天早中晚三次播音的时间;总务处在大操场、各个宿舍楼前都增加了扩音器,修复了楼前的宣传栏和玻璃橱窗。学生的政治活动,除占用了课外活动时间外,在晚自习时间也经常安排学习讨论。在课堂上,老师们“贯彻教改精神,减轻学生负担”不但挂在嘴上,而且体现在行动上,经常只讲半节课、自习半节课,下课铃一响,即催促学生离开教室去参加政治活动。
63级党支部书记田雨,在向全年级学生传达中央文件和院党委会议精神时,特意邀请尹文化老师做了一场辅导报告,他讲了不少反映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隐秘事件,让人听后惊心动魄。随着环境的变化,一班的政治气氛愈加凝重。在支部会上,支书何法娃除重复文件上说的“要警惕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复辟资本主义,要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等要点外,就又对着在座的人打量起来,他看周伊波、郝一民等人都不顺眼;孙雅在于景发言时也常打别挑刺;有些人平素互有意见,此时就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就差说对方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了。
即使晚上没有安排集体活动,愿意进大教室学习的人也极少。但是,黄山芸仍然一吃过晚饭,就提着书包去教学区。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医学生涯还没有真正开始,如果后续的专业课学不好,未来肯定当不成好医生。她和周伊波曾经约定,为了他们美好的未来,为了能圆满完成学业,俩人要将关系保持在适当密度,将感情控制在适当热度,把最美好的感情埋在心底。除过周末,平时不再在一起交谈。这样做,既减少分心和耽误太多时间,也能避开别人的闲言碎语和异样目光。她还送给了周伊波一张高中毕业时自认为最俊秀的照片,后边写下“我终身的挚友和伴侣伊波存留。——你的芸”。收到照片那天,周伊波激动不已,后来他把照片珍藏在针线包里装在身上,想她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对着照片笑笑。周伊波认为,自己虽然没有达到入党条件,却仍然是公认的好学生,无论学校执行什么文件精神,也不会落到李紫丰那样的下场。他还认为,黄山芸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也明显改变,没有听到谁再说她走白专道路,“政治危机”紧跟她脚后的事,一去不复返了。
6月1日这天,从广播里传出《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紧接着又传出了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
播音员以严厉的语调一遍又一遍地播出:“要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一切牛鬼蛇神!”
这些令敏感者心灵颤栗的话语,似乎对古城医学院大多数学生的神经并没有触动,校园里看起来依然如故。然而,学院行政大楼里,电话铃声不断,院党委各部门几乎所有人员,以临战状态整天守候在办公室里,随时准备接收上级指示和参加紧急会议。鹅鸭可先感知春江水暖,也可先感知秋湖水凉,经历过多次运动的老教师老职工已经觉察到了医学院池水微波下的暗潮涌动。
6月2日午饭时分,从广播里又传出《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午休后,几个报栏里都贴出了当天的《人民日报》。在该报第一版的通栏大标题“北京大学七同志一张大字报揭穿一个大阴谋”之下,登载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
这天晚上即将熄灯睡觉时,年级党支部通知团总支、学生会和各团支部书记、班长参加紧急会议。会上,田雨书记传达了上级指示,告诉大家,现在北京的校园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形势严峻复杂。古城几所大学里也都出现了大字报,而且有增多的趋势。大家要密切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绝不要听信谣言和传播小道消息。一定要按照院党委的安排,认真领会中央文件精神,继续批判几篇“大毒草”,稳定住情绪,把课上好,积极稳妥地进行文化革命。
6月3日上午,大家照常上课。中午饭后,一班同学集合在宿舍楼前,团支书何法娃把6月2日晚上年级党支部召开的紧急会议精神,向大家传达,周伊波作了简要补充。
周伊波根据自己从高一开始培养起来的的政治敏感性,认为无论是《人民日报》社论,还是北京大学的大字报,所讲“文化革命是关乎阶级斗争、********和反对修正主义的大事”,其实就是让全国人民继续把农村和城市社教中的“四清”与“四不清”问题搞清。学校和社会有一堵厚厚的墙,学生咋可能与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去斗争?古城离北京那么远,更不可能去揭发中央的修正主义。再说,在校大学生,都是正在接受培育的小苗,能知道谁算“牛鬼蛇神”,啥叫“修正主义”?对大学生来说,深入开展文化革命,不过是多到几次农村,多参加几次劳动而已。
但是,黄山芸对于政治风云变幻的感觉,并没有周伊波那么乐观。这天晚上,她去饭堂的时间比平时迟,她知道周伊波除星期六外,经常是在她吃过晚饭、背着书包到大教室上晚自习时才进饭堂。她端着饭碗站在一个偏僻的桌边,慢腾腾地边吃边注视着饭堂大门,一见周伊波进来,就迎过去和他匆匆约定“原地见面”,说罢就转身离开。
黄山芸没有去大教室,她背着书包径直去了操场,边散步边想着心事,等天色暗淡下来后,慢慢移动到双杠跟前等着。周伊波从宿舍楼里出来,晃晃悠悠来到她身旁。
黄山芸看着远处闪烁在树枝空隙间忽明忽亮的窗灯,带着忧虑说:“这几天,我一听到广播里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就心慌,一听到唱‘工农兵心最红,扫除一切害人虫’,就浑身哆嗦!”
周伊波向她身边靠靠,以怜花惜玉的口气说:“看把你都吓成老太婆了!中学时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不怕鬼的故事’,人家活鬼不怕,死鬼更不怕。现在政府文化界在打鬼,咱们只是开开会,跟着摇旗呐喊。那些牛鬼蛇神是死是活,都离咱老远,有啥怕的?”
“这次运动,该不会把俺们当鬼打吧?”黄山芸总觉得周伊波在二人之舟上是掌舵的。
周伊波觉得黄山芸后边这句话更可笑,像是根本没听这两天的广播一样,便自以为是地说:“社论里都说了,运动的对象是领导,是权威。你说,咱们学生谁算得上?无论出身好的不好的,都不够格,远的太太(注:太远)。俺们宿舍里还有一张6月1号的报纸,等回去时我取给你,你再读读。”
“我一直说要给姨夫写封信,请你改改,让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千万不能给家里再惹麻烦了。今晚我回去先写信,再看报。”黄山芸仍然心事重重,周伊波并不能让她解除顾虑。她让他先走一步,回宿舍去取报纸。
黄山芸拿了报纸上楼回宿舍,这晚她没有再去上晚自习。
晚上九点半,下自习的铃声响了,从大教室里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教学区校道上没有灯光,只有出入于云朵里的月亮让地面现出暗淡的辉光,但远处教学区大门附近却比往常明亮。
桂小芹离开大教室,孤零零地走在校道上,眼前十几米之内没有看到一个人。往常这个时候,从各个大小教室里挤出来的同学,很快会在校道上汇聚成一股人流,摩肩接踵地涌向大门。这个夜晚,她觉得有些异样。出了明亮的教学区大门,再进入学生宿舍区大门,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让她惊呆了。从大门口向西,前半截路道的整个空间,灯火通明。不仅在校门两边的墙壁上,而且在沿途所有的报栏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在65级、64级的楼前,路道边除过临时拉起的电灯线、竖起的电灯竿外,还有大树之间新绷起的麻绳和钢丝,上面已经挂上了不少长长短短的大字报,也有人把大字报直接贴在路道水泥地上,多数大字报的墨迹和浆糊还没有干。
路道上人头攒动,路边上站着一堆堆人,或密密麻麻或三三两两,有学生也有教师。贴大字报者神情严肃缄默不语,粘好就走;看大字报者都带着惊讶和激动,默默地走走停停,走过去又走过来,或驻足于大字报前,或把目光投向正手持大字报和浆糊瓶的人。桂小芹凑上前去,她看见多数大字报是一两句话的标语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消灭一切牛鬼蛇神!”“揪出赫鲁晓夫式的阴谋家!”“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向北京大学聂元梓等革命战友学习”等等。此外还有质问“古城医学院的文化革命为什么冷冷清清?”“院党委为什么不积极领导文化革命?”“看院党委在运动中都干了些什么!”“火烧院党委!!”“院党委里的小脚女人站出来吧!”
在65级楼前电灯的最亮处,一个戴黑边眼睛,头发略卷,长脸阔鼻的高个头学生,正在把一张一米见方的大字报贴在一个带立架的五合板上。这张大字报上有一段文字,“你是真赞成社会主义革命,还是假赞成社会主义革命,还是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必然要在怎样对待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这个问题上表现出来。”这段文字标明摘录于6月2日《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其下还插画着铁拳和匕首。桂小芹立刻意识到,这些大字报是对近两三天《人民日报》社论、评论员文章的回应。她也注意到写大字报、贴大字报者基本上都是65级、64级的学生;而63级、62级学生的极少;大字报中没有行政干部和教师署名的。往路道远处看,西头几座宿舍楼前仍然是黑糊糊的,没有动静。她判断本年级的同学,至少本宿舍的同学还不知道路道上出现的新景象。
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大字报,站在一个报栏前激动地回想了一阵:这段时间学校不过是召开了一次全院大会而已,本年级接着开了一次大会,各小班又开了几次小会,关在房子里对《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口诛笔伐,并没有什么大动静。校园里的确显得冷冷清清,没有轰轰烈烈的气氛。学院党委真像是小脚女人走路,慢腾腾地挪着,跟不上运动的步伐。在党报和来自兄弟院校信息的鼓舞下,低年级的革命同学终于按捺不住了,公开贴出大字报,要求学院领导走在运动的前列,旗帜鲜明地带领广大师生搞革命。她越想越兴奋,长时间地怀着敬佩的心情向贴大字报的同学行注目礼。多少年来,她一直羡慕革命年代的那些英雄们,扼腕叹息自己错过了革命年代建功立业的机会。上大学后,家庭出身的包袱让她总是喘不过气。如今,党中央发出了号召,革命的号角已经吹响。她产生了一种勇气和冲动,决心积极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去,也想回去写上一张大字报贴出来,让党团组织在革命斗争中考验自己。她感觉太阳在心中升起,天好像又亮了。她准备把书包放回宿舍,再叫上几个同学出来仔细瞧瞧,继续感受这令人热血澎湃的场景。
宿舍里只有孙雅和乔藿芬坐在桌边,桂小芹一进门,边放书包边急匆匆地说:“校门那边大字报贴满了,路上明晃晃的,天都好像亮了,赶快去看吧!”
可是那俩人泥塑般坐着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孙雅才冷峻地说:“就和五七年一样,****又想翻天。”
桂小芹对孙雅的话感到意外,脱口反驳道:“不是吧!五七年是****要取消党领导,现在是学生响应中央号召,促院党委加强对运动领导。”
乔藿芬觉得桂小芹太张狂,立即加重语气重复孙雅的话:“就和五七年一样!****又想翻天。”
桂小芹并没有把她俩的话当回事,一是因为两码事根本连不起,此一时、彼一时;二是这俩人平时总对出身不好的人翻白眼,都习惯了。
此时,宋婵婵从外边进来,桂小芹立刻把脸转向她问:“你看见没有,外边贴满了大字报,好像天都亮了一样?”
宋婵婵并不看她,一边往自己床上放书本,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是吗?我还不知道。我刚去排练节目了。”
“咱俩一块去看吧,我刚才匆匆溜了一遍。”桂小芹仍然饱含激情,等着宋婵婵把书包放下。
“你先去,我累了,先歇歇。”宋婵婵说罢就躺在了床上。
桂小芹确信宋婵婵累了,并没有去想别人是否真的都不知校道上的变化?”她一个人兴冲冲地又走了,脑子里装的全是校道上激动人心的场面。
桂小芹出门后,孙雅也出了229宿舍。她朝231混合宿舍瞅瞅,见武思逸一人坐在桌旁看书,就径直进到房内问道:“黄山芸呢,也去看大字报了?”
“刚才正在给她姨夫写信,突然肚子痛,上厕所去了。她最近晚上一直咳嗽,白天胃痛!”武思逸抬头望望孙雅,淡淡地说罢,又低下头看书。
孙雅向桌边移了两步,探头去看黄山芸留在桌上的信纸,上面有简单的几行字:
“姨夫:你好!由于姨的工作调动,在五一期间,我们家从古城东郊搬到了秦都市。姨和姥姥及三个表弟身体都还好,你不要挂牵。姨先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你好好劳动改造,争取减刑,她现在忙得不能分身,等一切安顿好,会去看你!外甥女黄山芸1966.6.3.夜”
孙雅看完黄山芸留在桌上的信,没有再和武思逸说什么,就悄悄离开。
黄山芸出了厕所,一眼扫见孙雅低着头匆匆从混合宿舍走出闪进229宿舍。她没有在意她去做什么,回宿舍后也没有问武思逸她来做什么,只是拉开抽屉找信封,信封没有找见,问武思逸借,她说“没有”。黄山芸就先把这张信纸折起来,夹在了一本书里,放在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