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苏莘莘在处理完计划中的这件事情后，立即向年级党支部和团总支打了辞职报告，辞去她所担任的第一团支部书记职务，其主要理由是“处理不好社会工作和业务学习的矛盾，课堂上难以集中精力听讲，课后复习和预习得不到保证，以致于连政治课考试都不及格，有几门课程成绩不理想，在同学中产生了对团组织和干部的不良影响，对本人精神压力很大。”
苏莘莘的辞职报告递上去不到两周，党支部和团总支就批准同意了。受党支部书记兼团总支书记田雨老师的委托，学生会主席、兼总支副书记彭波前来参加一支部大会，提议何法娃担任新的团支书。
何法娃上任后，凡是团总支通知的会议，无论是有关宣传工作的，还是有关组织工作的，他都代替两个支委亲自参加。这天下午，年级团总支和学生会通知召开一次和外事工作相关的会议。他一接到通知，就和苌安全一起去了。田雨书记亲自主持的这次会议，主要传达布置欢迎朝鲜贵宾崔庸健和陪同来访的董必武副主席有关事宜。院党委要求63级迅速组织文艺队伍，加紧进行排练，一接到命令就载歌载舞赶到机场。为了保证完成好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田雨书记要求各班予以充分重视。每班选派五名外貌端庄、有文体素养的女同学参加排练。因时间紧，除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外，还要占用一些晚自习时间。
会后，苌安全和何法娃商议人选。苌安全提议，除了过于“魁梧”的于景、过于“矮墩”的乔藿芬、过于“飘逸”的武思逸三个人外，其她几个人都可以上报。苌安全刚说完，何法娃就立即黑起了脸。他很不高兴有谁用“矮墩”这个词，虽然苌安全和他商议的人选，不关男生的事，他仍然对“矮墩”这个词过敏，他生气地反驳苌安全道：
“一个人的审美观点，是和阶级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你怎么就看那两个反革命家属顺眼，总是对她们软绵绵的？这是一次政治任务，你不能连一点阶级斗争的观点都没有，怎么能让带着阶级仇恨的人去迎接革命前辈？如果按你的意见报上去，年级党总支不仅不会同意，而且还要批评我们政治上糊涂。”
苌安全听了何法娃的话心里发毛，虽然觉得他有点唬人，但还是说“那你定吧！”
“我同意武思逸就不参加了，再把桂小芹、黄山芸俩人去掉！”何法娃决定了迎宾的人选。
下午课后，全年级接到通知的几十名女生都集中在操场上，从歌舞剧团请来的教练，指挥她们进行舞步操练。
黄山芸已经知道一班只有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人没有入选。这样的场景，虽然从上高中起已经在她的身边发生过几次，但是对她的触动却是在入大学后越来越大。她越来越觉得不平，越来越觉得痛苦，一次又一次地自问“我错在哪里？令人痛苦的歧视，怎么会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是谁招惹的？是幽灵般的父亲，还是“深不可测”的姨夫？”
苌安全频频约黄山芸谈话，都被她婉言谢绝。她不是因为他总爱拱着腰像只大虾，也不是因为讨厌他在大家面前炫耀输血得到的“肉票”，而是因为她注意到，他说话时眼睛里总闪烁着被雄激素激发起来的欲火，她感觉到害怕。
吃晚饭时，参加排练的女生还都在操场上。黄山芸和周伊波、郝一民几个男生碰巧围在一个桌上，这时苌安全也买了饭菜走过来，故意站到黄山芸身边。黄山芸匆匆把剩下的饭菜扒进嘴里，准备离开。此时，苌安全抓紧机会说道，“黄山芸，你先别走，我有事要和你谈！”
苌安全对郝一民和几个年龄大些的男生都说过，黄山芸和他坐在一起上过几次晚自习，对他有意思。郝一民把洗过的碗筷放好，做着鬼脸说：“你俩慢慢谈吧，我们都吃完了。”
周伊波看黄山芸站在那里低头不语，即对苌安全说了声：“我该去上晚自习了！”也缓缓离去。
苌安全盯着黄山芸，讨好地说：“参加操练的人员名单，是新支书何法娃定的，我一开始就提议你参加，他不同意。这事你可别对我有意见。”
“我对谁都没有意见，我还要感谢你们，让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复课。”黄山芸说话时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拿着饭碗向饭桌另一边挪挪。
“这话你可不能再说，在我跟前说说就算了。你对政治活动这么不看重，不热衷，怪不得别人说你走白专道路呢？”苌安全向黄山芸探着身子说。
“只要你不说就行了。”黄山芸抬起头把他望望，声音变得大了些。
苌安全以为黄山芸被他感动，看重他的态度和感情，于是语调变得更加亲切地说道：
“今后咱们加强联系，我可以做你的入团介绍人。”
“我已经找到了。”黄山芸边说边转身，准备到外边水池去洗碗。
“我知道，那才一个，入团介绍人要两个。”苌安全紧跟着说。
“联系人一个就够了。要介绍我入团，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黄山芸又冷冷地应付了一句，匆忙离开。
苌安全看了看黄山芸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哼着才跟马夫学的两句陕北民歌，“人人呐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呀陀佛，只有天知道！”
苌安全讨好黄山芸的话，并没有让她产生感激，只是让她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又是一次政治歧视！”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径直走到校道的顶头，在解剖楼尸体池边的石台上坐下，轻声地啜泣，心想，“新支书何法娃这个来自贫穷农村的男生，怎么还不如来自这个倒霉城市的女生？难道当干部的，无论来自农村还是来自城市，不分是男是女，都要和自己过不去？”楼边的柳树枝条在随风摇曳，她擦了一把泪水后，忽然觉得这浓密的枝条，像是从解剖室里走出来的女妖挂在树上，披散着头发，不住地前倾着肢体向她挥手。虽然天上有月色，大教室里灯光通明，而她还是觉得四周阴暗处潜伏着危机，心里发瘆。于是，起身向大教室走去。他走上大教室后门的台阶，在往前挪动的时候见周伊波坐在后门边不远处。她在大教室中部的座位上坐下，把书掏出来，可怎么也看不进去，就又把书装进书包，提着往后走，在周伊波的前排坐下来，回头悄声问：“我有事想和你聊聊，行吗？”
“啥时候？”
“就现在！”
“好吧！”
黄山芸提着书包，先下了后门台阶，等周伊波收拾好出来。俩人在校道上，不约而同地朝教学区大门走去，心里都想着是到学生区操场，在那里聊完后，就直接回宿舍了。一阵轻风把校园的树梢吹得飒飒作响，周伊波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指着路边园子里的树丛笑道：
“春天的时候，我喜欢在刚开的花上闻，一闻就打喷嚏。春天过去以后，好像还能闻到花香，每次见到这些树，都想打喷嚏，特别是那两棵丁香树。”
“那你到底是喜欢它，还是不喜欢！”黄山芸不解地问。
“当然喜欢！越打喷嚏，越喜欢！”周伊波高兴地好像闻到花香一样。
“现在，到处是一片凄凉，可没有任何花香，你是让冷风吹的，小心别感冒。把你叫出来，让你病了我可担待不起。”黄山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身上是不是抹了什么带香的东西，刺激了我的鼻黏膜？”周伊波转向黄山芸，远远地抽吸了一口气问道。
“别胡扯，我什么都不抹。”黄山芸面带微笑假装生气地说。她和周伊波刚说了几句话，还没有接触正题，似乎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俩人已经走到操场，周伊波先问道：“苌安全不是说有事要和你谈，谈了吗？”他猜想，她想聊的事可能与此有关。
“你们班干部、团员，为什么老是歧视我？为什么这次又不让我参加欢迎朝鲜贵宾的操练？我想不通！苌安全告诉我，说是何法娃定的，他一个人就那么大的权力？”黄山芸一下变了脸，生气地质问周伊波，这让他没有想到。
“我没有去参加会，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具体要求。我本以为你不在意这些事，真没有想到，你还挺在意。”周伊波连解释带劝说，不想再让黄山芸继续为此事生气。他知道田雨书记对她的看法不好，心想，你黄山芸无论在班上生谁的气，都没有用。
“看来我们这些人，天生就带上了反动阶级的烙印，就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谁来评价？谁认？非要说你身上的烙印是不可磨灭的！”黄山芸鼓起勇气把憋了很久的话，在周伊波面前说出来。
“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的确影响很大，我自己有体会。但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具体到你们家，确实很特殊，乍一听起来很严重，但一分析，你父亲根本没有对你留下记忆。你来古城，和姨夫相处的时间也很短，能有多大影响？我现在已经被你说服了。但是，其他人不一定清楚。让大家都理解，得有个过程。在适当的场合，你可以做些解释。”周伊波从心底认为黄山芸很不幸，她的家境实际上比自己的还差，从小到大比自己吃苦还多。
“我还怎么解释？怎么‘让大家都理解’？不理解你的人是根本不愿理解，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功夫！”黄山芸虽然嘴上还在说气话，但心里对周伊波的真诚和理解，已经感到欣慰。
周伊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她发牢骚。
“有些人硬要说我为个人学习，走白专道路，我有口难辩。我什么政治活动少参加了？哪次劳动我少干活了？”黄山芸继续倒着自己一肚子的苦水。
周伊波停顿了一会儿，转变了话题问道：“黄山芸，你还记得咱们高考语文的作文题吗？”
“记得，叫‘唱国际歌所想起的’。”
“那你是怎么写的？”
“记不清了，文章写出来了，但下考场后非常不满意，后来就忘了。”
“我在文章的开头，写道，我知道这是一首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歌，是在砸烂旧世界的革命斗争中唱的歌。现在，在建设新世界的道路上还要唱，要唱出理想，唱出革命精神，唱出奋斗的力量，在困难的时候唱出自信。什么叫唱出自信，就是要相信‘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在文章的结尾，我说，这首歌，要一直唱下去，一直唱到共产主义。”
“你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咱们班上不是还辩论过，对事物的发展来说，是外因重要还是内因重要。实际上，你过分看重了外因。希望你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用这首歌词来激励自己，特别记住‘全靠自己救自己’。”周伊波侃侃而谈，与平时在班上布置工作时，婆婆妈妈的样子和干巴巴的话语很不相同。黄山芸原先只认为，他是个浑身透亮的好人，没有想到他的内心世界还这么宽阔。尽管她并没有被说服，却被他的话吸引了。
干冬天气，缺雨少雪多风，灰蒙蒙的阴霾总让人觉得眼睛发困，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期末考试刚结束，年级党支部就向所有家在古城的学生干部及共产党员下达了一项重要政治任务——--寒假不回家，留校为返城学习休整的“省农村社教团”服务，同时附带通知，这次服务是有酬劳的，除过和社教队员一个锅里吃饭、免除伙食费外，还有少量劳务补贴。
刚一放寒假，省“农村社教团”的同志就进驻学校。留校服务的学生干部，也随即进入各自岗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