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区大门里的大黑板上加上了几条醒目的大标语：“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变”，“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投机倒把、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打击资本主义猖狂进攻，巩固无产阶级****”。
田雨书记结合学习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编辑部发表的“九评苏共中央******”的政论文章，给学生又做了一次辅导和动员报告。她在报告中说：“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者，宣扬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个人主义、人道主义、和平主义，丑化无产阶级****，美化腐朽没落的西方资产阶级，为资本主义复辟鸣锣开道。我们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坚持无产阶级****，坚持参加三项革命实践活动。目前就是要结合实际，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好，以毛主席的《实践论》、《矛盾论》和‘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编辑部文章为理论武器，批判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和资产阶级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和观念；揭发我们队伍中公开的和隐蔽的地主资产阶级思想及其表现；在斗争中把我们的年轻一代，培养造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她在报告结束时还告诉大家，“古城各高校均已从党委和人事部门抽调了一批‘政治可靠、富有斗争经验’的行政干部下到农村去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按照中央对‘四清’工作的指示精神，他们要重新夺回被新生剥削阶级分子控制着的农村政权。我们高校的师生，也要自查自纠，剖析典型，吸取教训，筑起反修防修的长城，让修正主义和平演变的阴谋不能得逞！”
在听报告的时候，周伊波联想到学生区大门内的大标语，忽然觉得李紫丰对他说过的话，不是疯话。田雨书记的报告明明白白指出要在学校师生中进行反修防修的社会主义教育和革命斗争实践。他不明确什么叫“修正主义的苗子”，默默自问“我是吗？”答案虽然是否定的，却仍然心虚。他想起了在中学里的几个****老师，还有黄河滩农场的那个“张科长”。真怕自己思想深处的和平演变因素哪一天突然膨胀，一不小心走到他们那条路上。暗自惊叹“田雨书记和李紫丰真是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啊！”
在医学院上学，几乎门门功课都得死记硬背。学生们都觉得自己像是被过分曝光和熏蒸的花朵，快要蔫了。在各年级学生中，患神经衰弱、胃肠炎、肝炎的学生越来越多，也陆续查出有患肺结核者。五一节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室外赤日炎炎，室内热气腾腾，学生个个叫苦不迭。学校根据上级关于“减轻学生负担”的教改精神和指示，发文通知提前两周结束课程，进入复课考试阶段。很快，学年考试就匆匆进行、匆匆结束了。大家普遍感觉到这次的考试内容比期中考试还简单容易，的确是减轻了负担。但是，学校接着通知“期末考试后，按上级指示进行以反修防修为宗旨的政治学习。”尽管学校的通知中没有“揭发”“斗争”这样的词语，但田雨书记在向各班团支部书记和支委布置这次期末政治活动时，除过指明“理论武装”外，还特别强调要把本班存在的典型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和行为，归纳梳理、扎成辫子、交给同学辩论，留心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
苏莘莘先在团支部会上，将年级的会议精神作了传达；接着又在班上做了动员。希望大家在学习文献资料的基础上，结合班上同学和自己身上的缺点、错误，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查找清除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思想影响。她先找出了毛主席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单行本念了一遍，又让孙雅拿来《矛盾论》单行本，选了一段让她念，“……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事物内部的这种矛盾性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念完后，大家都低头不语，偶尔有人抬头瞟一眼主持人。过了一阵，有人鼓动团支部宣教委员先发言，唐韶即带头打破沉默，提高了嗓门说道，“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赫鲁晓夫也好，******也好，他们之所以是坏人，因为他们从本质上就是坏人，有了适合的政治气候，他们的思想就变成了反革命行动。而革命领袖和英雄人物就恰恰相反，他们之所以是好人，因为本质上就是好人；他们的思想指导行动，行动就是革命的。”说完，他自我鼓励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在静寂的会场上，格外响亮。笑声停下后，他脸的笑容许久没有消失。
孙雅一直在沉思，等唐韶说罢，她冷冰冰地朝着黄山芸问道：“黄山芸，你政治学得好，考得好，你结合自己考上大学的经历，说说内因重要还是外因重要？”
黄山芸冷不防被问住了，她头上开始冒汗。孙雅一直眯着眼睛，脸上僵硬的表情肌微微松动，露出一丝笑意。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黄山芸，期待着她的回答。她用手绢擦了把汗，把脸仰起来振作精神，紧张地说道：“没有阳光雨露，秧苗一定不能生长；没有适当的温度，无论是鸡蛋、鹅蛋都孵化不出来。阳光雨露和秧苗，温度和蛋，二者都很重要，是不可分割的。我能考上大学，也脱不开内因外因的定律。如果没有党的政策在我身上落实，如果没有我个人的努力，我不可能和大家坐在一起。”
“孙雅是问你内因重要还是外因重要？”华美银明白孙雅的用意，不满意黄山芸的回答。
“二者都重要，缺一不可。”黄山芸回避了她们希望的回答。
黄山芸心里已经清楚，如果她强调内因，虽符合《矛盾论》里的定律，却可能被别人认为夸大了个人的努力；如果她强调外因，则不符合《矛盾论》里的定律，批评自己的人会说她反对毛主席的论述。她索性不再回答。
“《矛盾论》里说内因是起决定作用的？你上大学难道主要不是靠个人努力？”乔藿芬不失时机地沿着孙雅和华美银的套路，继续诱导黄山芸发言，以表明支持组织委员孙雅的政治立场。
周伊波虽然不想给自己惹事，但对孙雅几个人故意找黄山芸的茬子很看不惯。他在高中时因为较早地读了“两论”，写了心得体会被温经纬登在黑板报上，被团委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用自己对内因、外因的理解为黄山芸解围：“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当然也造狗熊，这一点，唐韶发言中也提到了。常言又道，‘英雄也造时势’。革命领袖是在革命运动中产生的，他们又影响和推动革命事业发展。内因、外因二者相互作用。一般情况下，内因是关键，在一定条件下，外因可以起决定作用。矛盾有特殊性，矛盾的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其主要方面可以互相转化。黄山芸说‘二者都重要，缺一不可’，应该说不违背《矛盾论》的定律。再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结合自己的实际来谈，不要老盯着别人说事。”
孙雅对周伊波袒护黄山芸很不满，但无法反驳他。她眨眨眼，又从另一个讨论的主题切入，对黄山芸的言行提出质疑，既是让黄本人回答，也是引导大家把目光集中在班上重点人的身上：“黄山芸，你也许从考大学的经历、从入学后考出的好成绩，尝到了读书的甜头。但是你对政治、对集体关心到什么程度？大多数时间你只是埋头读书，只关心自己的考试分数。你这是走红专道路，还是走白专道路？”
华美银不等黄山芸再开口，就带着比平时更加明显的优越感，提高了调门对孙雅的话进行诠释，“这样下去，所学的知识越多，离劳动人民越远，离资产阶级就越近。”华美银半年多以来，例假（月经）不规律，经常感到疲乏无力。虽然她在同学面前，总是夸耀自己的血已和革命前辈的血融在了一起，显示出无比的自豪和高贵。但到校医室去看病时，她却总强调她身体的变化和两次给********输血有关。
苌安全的发言语气，比前面的同学缓和得多，他对着黄山芸说：“大家都感觉到你关心别人不够，你确实有些自私，实际上就是走白专道路。大家批评你，只是希望你又红又专！”
黄山芸一直没有反驳，也不表示赞同，只是低着头静听别人的发言。她还没有搞明白这样的政治学习到底目的是什么？在她看来孙雅和华美银是借题发挥，借机报复。这些团员、干部，连政治课考试都过不了及格线，还一天到晚把政治挂在嘴上，用政治压别人。她也认为苌安全的话是别有用心。因此，他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会场上一阵沉默后，于景说了声：“我支持周伊波和苌安全的发言，不要把范围搞得太局限，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百分之百的马列主义者。”
此后，大家嗡嗡了一阵，转变了话题。
袁凤梧自听说郝一民在支部会上强力推介马夫，把马夫列为团支部的发展对象，而对自己继续贬损，心里就一直愤愤不平和窝火。会议开始后，在大家发言时，他一直想着心事，憋着气，等待时机。待苏莘莘再次启发大家发言时，他的火气爆发了。他把马夫在晚上睡觉前，总喜欢议论女同学的事揭发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批判道：“马夫这种肮脏思想和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败坏了社会道德风气，迎和了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和平演变的阴谋。而有些人，却和他臭味相投，甚至还想把他拉入团内。另外，从刚才的发言，也能听出来，有些班干部，在思想感情上总是和那些出身反动的、家庭有严重问题的人亲近，这是什么阶级立场？”他的话不仅是指向马夫和郝一民，也是影射黄山芸和周伊波。
马夫闻声已经紧张起来，马上辩解道：“只有一个晚上，包括你在内都参与了。确实是我引头，议论过咱班几个女生，可我没有说什么肮脏话。你怎么议论的？有没有脏话我记不清了。”马夫先是瞪着袁凤梧说，又见周伊波一脸的惊讶，忙对着他讨好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晚上，你回来迟了。你进门时，我们已经说完睡了。”
“我参与了，就是说哪个女生的歌唱得好，哪个长得结实，哪个瘦弱，哪个苗条，哪个漂亮，这也能算腐朽的资产阶级意识？这也败坏了社会道德风气？”郝一民满不在乎地冲着袁凤梧反击，“你不要象赫鲁晓夫那样，把一切错误都推给别人。你先说，你说了什么肮脏话？”
袁凤梧越急嘴越笨，他无法回答郝一民的话，只好独自嘟囔和谩骂；车飞轮和顾衣锦也谴责袁凤梧乱说；外宿舍的几个人在看笑话；女生羞答答地低着头。
苏莘莘觉得会议太不严肃，随即制止道：“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这个问题不要再谈了。”她和孙雅交换意见后，认为需要继续用理论武装头脑。于是，又开始读报纸学文件。
这时候，田雨书记带着二班的刘明智等几个学生过来，把苏莘莘和周伊波叫到了会场外，悄声说了几句话后，苏莘莘即返回让孙雅和唐韶临时主持讨论。
周伊波、苏莘莘跟着田雨书记等人走进三班的会场，座位已经留好，后大班的几个干部已经先期坐在“来宾席”上，他们都是来现场取经的。
在三班蹲点的尚茂朝老师，是寄生虫学的讲师，在苏联留学取得副博士学位后归国不久。有人说，他不仅把蛔虫的结构和致病特性研究得很透彻，而且还能诊断出患者肚里有多少根虫，在他发表的研究论文中，因创造性地把蛔虫和人的寄生关系科学地推及到了人类社会而受到过表彰。在这次会上，他用切身的感受述说了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在苏联的种种表现和资本主义在那里急剧膨胀的见闻，号召同学们对照“九评”和他所讲的事实，来检查本人的资产阶级思想、揭发身边出现的修正主义苗头。
三班团支部书记林樱桃在尚茂朝老师讲完后，恭敬有礼地邀请田雨书记讲话，田雨稍做酝酿，瞬息间收敛起刚露出来的微笑，以惊人之语作为开场白，“学习‘九评’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要特别警惕赫鲁晓夫那样的政治野心家。其实我们并非没有遇到用假面具掩盖自己本来面目、一心往上爬的人，甚至这样的人就睡在我们身边。钝刀子割肉，半天也割不出血，大家发言要一针见血，不要吞吞吐吐！”从她的话语中流淌出激昂情绪。
她的开场白，虽然只有几句，却很犀利、很泼辣，已经让周伊波打了一个寒噤。
“李紫丰，你说说你家是什么成份？”该班班长傅安深眯着深沉的眼睛，缓慢而有力地大声问道。周伊波在年级开会时，常和他碰在一起，从没有听过他用大声发言，一直觉得他象《白蛇传》里的许仙。
与会者无一例外地陡然把视线射到了李紫丰的脸上，此时，每个人身体各部位的新陈代谢都在加速，似乎肚子里的饭菜全转变成了精神能量和热量，脸上的汗珠同李紫丰脸上的几乎一样多，都在用手绢不停地擦汗。
“你说呀！”林樱桃严厉地盯着李紫丰催促道。
“我家是城市贫民。”李紫丰脸上已经失去了平时的自信和带着矜持的微笑。
“李紫丰，你是咱们年级的主要干部，要对组织对群众讲真话！”田雨一反常态的插话，明显不是把李紫丰看作年级团委副书记和学生会副主席，话中既不带关怀更不含袒护。
周伊波已经看出来，三班现场会的典型人物是李紫丰。周伊波坐在门边上，却像是被闷在鼓里，迷惑不解。他纳闷，“李紫丰一入大学，就是田书记倚重的对象，而且已经作为第一批新党员的培养对象了，平时那么气宇轩昂，还警告自己‘别当修正主义的苗子’，怎么一下子却成了三班‘批修’的第一个靶子？难道他真如田雨书记说的那样，是一个戴着假面具、一心往上爬的赫鲁晓夫式的政治野心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