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老实人讲实事求是,‘老实人’是褒义词。毛主席说,马克思、列宁都是老实人,革命者是老实人。希特勒、******是大不老实的人,一切投机分子、反革命分子都不是老实人。而老实疙瘩,也是好人,但脑子不开窍,笨得不透气,是贬义词。”周伊波灵机一动,胡乱发挥起来。
黄山芸觉得他的面孔出现了幽默感,和在大家面前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模样,有很大不同。
“那我看你就是老实疙瘩!”黄山芸笑出声来,已经没有了拘谨。她心里也在疑问,“他哪一副面孔是真的?”
无论是不是老实疙瘩,周伊波觉得自己还是有阶级觉悟的。他脑子里浮现出电影、小说里几个坏蛋的形象,还有在忆苦思甜报告会上听到的故事情节,转而既诚恳又严肃地对黄山芸说道:“你说,有的同学对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总带有偏见,我觉得未必是偏见。你说,从小生活在富有家庭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再加上长辈的灌输,他们的思想、习惯,能和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一样吗?”
黄山芸想了想,也转而严肃地说:“一般说来,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可能像你描述的这样,但我不是。我从记事起,就长在农村,家里没有劳力,母亲还有病。母亲去世后,我就和妹妹来古城寄居在姨家。什么时候有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家里总是在为衣食发愁。”她注意到周伊波一脸的困惑,很专注地听她讲话。
周伊波对新社会的“剥削阶级家庭”的确没有具体了解,他对黄山芸的话发生了兴趣:
“评助学金前,我看过你填的两张表,发现你的家庭情况有些特殊,但不知道具体情况。”
黄山芸接续着自己还没有说完的话:“我小时候在农村,跟着爷爷种过苞谷、高粱,跟着奶奶养鸡、剜菜,还跟着姑姑到集镇上卖过瓜果。这些事,你这个出身劳动人民家庭的孩子干过吗?”
周伊波觉得黄山芸说的都是真话,不仅没有反感,而且觉得和她的感情在拉近。他听见问话,即刻说道:“干过!当然干过!只是和你干的不太一样,比如去帮父亲拉坡。我们小区西边的铁道旁,是西闸口煤场,城里居民从煤店买的煤,都得先从那里批发;店主雇架子车再往外运送。从西闸口煤场出来,马路凸凹不平,还有大坡。我小时候常跟着妈妈到坡上去扫煤灰;长大以后,经常在假期帮爸爸去那里拉架子车。”他见黄山芸听得很认真,就又回应她关于卖东西的话题,笑道,“我还到火车站上卖过茶水。那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假期里为挣学费,人家卖二分一碗,我就卖一分一碗!”
黄山芸好奇地问:“挣了多少钱?”
“没有挣到!后来,我就干脆卖一分两碗!结果,更没有人买。最后,我就把水倒掉,提着空壶回家了。”周伊波平静地回忆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并不痛苦的往事。
黄山芸刚听罢,就哈哈笑了起来:“你卖的可能是生水,谁敢喝?”
“煮开的,而且还有茶叶!”周伊波仍然沉浸在回忆中,很实在地答道。
“我说你是老实疙瘩吧,哈哈!”黄山芸觉得很逗。笑罢,沉思了一阵,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有一次我跟着姑姑到集镇上去卖洋柿子,一斤二三分钱都还卖不出去。最后,姑姑说‘不卖了!担回去自己吃吧!’”
“不知你记得吧,初中语文课本里有首诗,诗名《蚕妇》,诗中说‘昨日如城市,归来泪满巾’,诗中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看来咱们共同语言还不少,以前咱们在一起聊得不多,互相都了解很少,你的经历还真让人同情,以后有时间咱们多聊聊。”
“周伊波,你说什么?我让你同情?”黄山芸脸上显出不悦。
“是啊!”周伊波觉得她有和自己类似的生活经历,并没有听出来落后思想,而且还觉得她挺直爽,也质朴,不像苏莘莘那么扭捏、孙雅那么虚伪,也不像宋婵婵那么矫情。
“你以后最好不要用‘同情’这俩字!我不想让别人同情,只要和别人能平等就行了,一切靠自己努力。”
黄山芸看到周伊波赞同地点头,感觉耽误一个多小时的自习时间出来聊天还是值得的,她也验证了平时对周伊波的看法。
黄山芸把自己找周伊波,请他作联系人的事告诉了桂小芹。桂小芹受到启发,觉得自己也应在班干部中找个联系人。她想起了唐韶,他这个人看起来块头大大的,笑起来脸上憨憨的。觉得他虽然在评定助学金时给人留下自私的印象,平时对出身不好的人说话比较冲,但是,她还是觉得他是自己首选的联系人。她和他一起劳动时,发现他见了蚯蚓都不敢捏,表明他心善;吃饭时,女生把吃不完的馒头送给他,他总是很爽快地接受,嘿嘿一笑三两口就吃了下去,不在意别人称呼他“巨噬细胞”,表明他直率不在意小节;特别是去冬放寒假时,她还和他、于景一起学习雷锋、做过好事,相互之间有一定交情。于是,桂小芹就去找了这个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不出桂小芹所料,他很乐意地答应做她的联系人。从此,桂小芹开始定期向唐韶汇报思想,还把自己的日记交给他看,谈自己向雷锋学习的体会以及对身边发生事情的认识。起初,桂小芹认定与联系人谈话主要应是自己单向汇报;联系人对自己的汇报做出评点,并进一步对汇报人指出努力方向。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桂小芹就觉得很不舒服,在她向他汇报思想时,他除过“哼”两声、问两句外,其它话很少说,更不会谈及关于他自己的任何事情。她搞不清楚是为什么,是他不会与人交流,还是仍对自己心存疑虑?
这段时间的政治学习、党课、支部生活的主要内容,除了学习毛主席“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外,又增加了“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编辑部批判苏共领导搞假共产主义、真修正主义的文章。年级党支部还传达了上级“关于开展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精神,号召全体团员、青年,在运动中接受组织的考验,党团组织在运动中加强组织建设和组织发展。
这天,一班团支部开会研究本支部第一批团员发展对象名单。苏莘莘让联系人首先介绍被联络对象的情况和自己的态度,然后引导大家讨论。牟成天第一个介绍了他的联系对象车飞轮,“我觉得车飞轮同学家庭出身好,阶级感情真挚,要求进步迫切,学习认真努力,尽管他的成绩不如某些人,也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去介绍经验,但他的学习很扎实,特别是英语学习有独到之处。”
第二个发言的是何法娃,他谈了师英明的情况,除过介绍师英明学习成绩优秀外,着重介绍了他积极参加政治学习、政治活动、关心集体的具体事例。接着是于景,她谈了武思逸,但介绍得很平淡。郝一民介绍马夫时绘声绘色,有些夸大其词,还借机回顾了黄河滩农场劳动的事,把马夫和不会使用劳动工具的袁凤梧做了对比。周伊波介绍黄山芸时,主要强调了她背的家庭包袱很重,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受到反革命家庭多少不良影响和熏陶。苌安全缄默不语,一是他的被联系人袁凤梧劳动起来连个铁锹都不会拿,平时说话不着边际,惹人烦。二是他对黄山芸找了周伊波做联系人很不高兴。他想和她接近,却碰了一鼻子灰。唐韶也没有谈他的被联系对象桂小芹,他主要是怕别人说闲话,无论在阶级立场方面,还是男女感情方面,他都怕。
苏莘莘让大家对拟发展对象讨论和发表个人意见,尽管对申请人的看法相差甚远。最后还是确定了两个分歧较小的“积极分子”作为发展对象:一个是出身问题不大、学习好,走又红又专道路的师英明;另一个是虽然出身在剥削阶级家庭,但父亲早已去世,而且本人从小在老区接受革命思想教育、光荣传统熏陶、和家庭早已划清界限的马夫。
年级党支部刚刚确定了第一批预备党员的培养对象,其中包括学生会主席彭波、副主席李紫丰、一班团支部书记苏莘莘,二班团支部书记岳青山,三班班长傅安深、团支部书记林樱桃等近二十人。当李有志老师推荐周伊波时,田雨书记说:“周伊波本质上不错,但政治上不成熟,甚至有些幼稚,得缓缓再说。”
李紫丰已经通过多种方式,在全年级充分展示出了他的宣传、社交和文学才能。不仅他领导的板报组受到师生交口称赞,而且他还把团委会议室、学生会的卫生都包了。他有几次搞卫生,扫了宿舍又扫楼道,从一层扫上楼梯,直扫到二层女生的领地。遇到过往的人,他就立即停下手中的扫帚,带着笑容让路。田雨书记对他愈加器重,许多同学都猜测他一定是全年级第一批头一个新党员。但也有一些人说他喜欢出风头、装样子、虚伪,总讨好田老师。特别有两个人经常一明一暗地贬损他。一个是李紫丰的中学同学——二班的刘明智,俩人彼此知根知底;另一个是二班的团支书苏莘莘,这个平时很少说人闲话的小姑娘,却对李紫丰不留情。她对他所生的厌恶,源于他送给她一本署名紫锋的诗集---“青春”,还有一封“交友信”。这诗集和信,让苏莘莘在一天之内对他完全改变了看法。因为诗集里有两首诗,是她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在古城日报上发表过的。还有李紫丰信中过分亲昵的语气,让她觉得很腻歪。更让她生气的是,她见到在宋婵婵的枕头边有同样的诗集和信封。这个缘由,苏莘莘没有对人说过。
进了第一批预备党员培养对象的名单后,李紫丰兴奋异常。按照田雨书记的提示,他在年级干部和各班主要负责干部中广泛征求意见。他自信有良好的口碑,不仅肯定能最早进入党组织的大门,而且还会在众口一辞的叫好声中,被党支部树为全年级、甚至全校的学习雷锋标兵。一天,他在楼道里碰见周伊波,立即很热情地把他拽到楼门外的女贞子树底下征求意见。周伊波看他态度诚恳,就很直率地说道,“我希望你言行一致,能长期保持下去。另外,你赞美领导的时候,不要太过分。比如在板报上写的那首诗,读起来肉麻,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未等周伊波把话说完,李紫丰就变了脸,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带气的话语连珠炮似的冲出来,“我征求别人意见,别人都是首先肯定我的优点,然后再提点建议。哪有你这样带着偏见和成见攻击的?我看你是嫉妒,见不得别人比你强。难怪田书记说你不成熟!我也给你提点意见,一是不要和宋婵婵那么暧昧;二是把阶级立场站稳点,防止思想上和平演变,当修正主义的苗子。你如果有时间,奉劝你也去听听本班的干部和田书记对你的真实看法。我再给你透点消息,很快就要在学生中进行反修防修教育了,你可要当心点!”他一说完,未等周伊波回过神,就转身离开。
周伊波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有病,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