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约莫到了快下晚自习的时候,已经不断有人往外走了,大教室里椅子翻动的声音不断。苌安全虽然考试成绩总提不上去,还把原因归结为当干部分心,可他心里一直很在意当副班长的感觉,还有他那一米八的个头,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且享有高额的奖学金。一种特有的优越感,鼓舞着他向这两个家庭出身不好、而学习刻苦努力的同学靠近。他从高处台阶走下去,坐到黄山芸、桂小芹的前一排,回身眯着眼笑问道:
“你俩是咋学的,平时常听到老师表扬你们?”
“死记硬背呗,没有好办法!”黄山芸有礼貌地对这个前来求教的班干部说。
“不要保守,把你们的秘诀传授传授!眼看到了关键时刻,早点传授,让老哥早点受益!”苌安全看俩女同学都很客气,态度和蔼,即不再收敛。
“我还是来请黄山芸帮助的,我可没有秘诀可言!”桂小芹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渐消退。
“黄山芸,那也请你给我帮助帮助,我不给你当老哥了,管你叫姐!”苌安全近距离地使劲盯着黄山芸,语调带着放肆。
黄山芸没有反应,开始收拾书包。等桂小芹也收拾好了以后,她起身离座,冷冷地对苌安全说道:“你把我叫姑都不行!”
期末考试结束了,黄山芸和师英明的成绩仍和入学时一样,名列前矛。
尹文化老师和万重山老师向年级党支部全面汇报了他们这段时间在6301班蹲点的情况。李有志听完,向田雨书记建议让黄山芸和师英明在全年级大会上介绍学习方法和体会,田雨说,“让学生会去组织吧。”
周伊波转达了年级学生会的安排后,黄山芸一再推辞,后来她见周伊波把脸垮下来,只好勉强接受了。一周后,她和师英明及外班的另外三个同学在全年级大会上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方法。
在第一学期最后一次班会上,周伊波除总结了这学期的重点事项和收获外,还代表班委会邀请黄山芸和师英明再次为大家最简要地介绍一次他们最关键、最特殊的学习经验和体会。师英明举了一些学习中的实例,最后总结出的经验是手脑并用,死记硬背。黄山芸说,她没有什么最关键、最特殊的学习经验和体会,只是上课集中精力听课,不胡思乱想;不明白的问题及时向老师请教;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背两遍英语新单词;早上醒来后先回忆一遍前一天老师讲课的内容。孙雅和乔藿芬、华美银对于年级学生会让黄山芸在全年级大会上露脸,周伊波又让她在班上再次介绍学习经验,心里酸溜溜的,悄悄议论道,“她只顾自己学习,还说别人胡思乱想!”苌安全觉得这些所谓的经验体会,也许对别人有用,对自己来说,听聊胜于不听,根本无法实践。其实,自己去找女生问问题,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莘莘总结了全班同学半年来在政治思想上的进步,同时也指出,团支部工作还有不少薄弱环节,在组织发展方面尤为欠缺,还有几位“非团群众”没有向团支部递交入团申请书。递交了申请的人,除过马夫同学经常向组织口头和书面汇报思想外,其他人基本没有再向组织靠拢。支部确定发展对象,既看个人表现,也看申请人要求加入组织的迫切程度。
车飞轮用膝盖碰碰身边的马夫,故意发出鼻音,贴着马夫的耳朵叽讽道:“看来你是苏支书确定的首位发展对象了。”
马夫带着遗憾答道:“其实,我早就期盼着人家把咱当成自己人,可真的不知道这一天在何年何月。”
寒风呼啸,一楼门庭里飘散着粉笔末,板报组的赵春碧眉发凝霜,她刚把期末的黑板报编辑书写完成,放下粉笔两手揉搓着。这期板报的通栏标题是“寒假不忘学习,返乡不忘革命”;通讯报道有“学习雷锋模范事迹散记”;组织建设栏目有申请入党表决心的“脱胎换骨改造,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还有经验交流“坚持走又红又专道路”。
于景急匆匆地从收发室取回全班的邮件进到楼里,一见到住在相邻宿舍的赵春碧,就热情地寒暄道:
“还在忙活?咋就你一个?”
“人家是领导,不做‘表面工作’,学雷锋去了。”赵春碧话里带着对李紫丰的不满,在两个多小时的忙活中,她的样子变成了“白毛女”。
于景并没有听出来她的话外音,憨厚地笑着说:“得好好向你们学习,你别太辛苦,小心感冒。”说完,她就快步离开,拐进楼道去敲本班男生宿舍的门,发送邮件。以前,她领着几个舍长检查宿舍卫生时,见到男生宿舍有几张床上的被褥很脏,有的也很破烂。这次,她想借机问问这些被褥到底是谁的;还想联络几个女生也学雷锋做好事,在假期里帮助把这几床被褥拆洗缝补了。
在放寒假的前两天,于景在本宿舍里问:“有谁放寒假不回家?”
“我和老乡约好了,明天回!”华美银指指收拾好的行李说。
乔藿芬也以期盼的语调说:“谁能不回家过年呢,都离家几个月了?”
“那算了!”于景不打算再问。
这时桂小芹问于景:“什么事?我可回,也可不回。”
于景在评定助学金时知道唐韶来自秦岭深处,交通不便;还听说,他继母有两个亲生的孩子,和他感情远。而且他早就在食堂餐桌边喊叫,他要在学校过年、吃食堂。
于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桂小芹和唐韶,他俩都很高兴地答应了。
同学们一离校,他们三人就开始行动。于景和桂小芹负责拆洗缝补,唐韶负责拿到外边晾晒,再收回。他觉得很快活,特别是见到自己的被褥也变干净了。他还笑呵呵地对于景说:“学习雷锋不留名,咱不要声张,别吹。”这件事做完,用去了他们四五天时间,累得于景和桂小芹腰酸腿疼,两个人互相敲打着脊背。桂小芹的手背冻肿了,在握拳或用手掌给于景敲脊背时,震得手背刺疼,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于景和桂小芹离校时,都邀请唐韶到自己家里过年,他谢绝了。临到年根儿,俩女同学分别从自己家里拿了凉菜和油炸食品,送到学校给唐韶过年。他未再推辞,也没有说客气话。
路道旁刚吐嫩芽的树枝上早莺争暖;从公共汽车站到医学院校门不长的土路上,人流滚动。
在新的一年,学校在教育学生方面又有新的套路。魏旗副书记在大会上,传达了毛主席在春节时对教育工作做的最新指示:“在大学里也要学习解放军,搞政治部,加强政治工作”;“不够当兵年龄的也可以过军事生活,大、中学生每年军训二十天”。医教办公室根据上级指示做出安排:新学期之初,政治思想教育的主要措施是军事训练。通过五周军训,要让学生培养国防观念,发扬三八作风,自觉遵守纪律,强化集体主义精神。同时,按照基干民兵的要求,也要学会一定的军事技能和保卫祖国的本领。
学校从省军区请来了教官,对师生进行军事政治教育和军事训练。军事政治教育包括人民战争思想、民兵性质、任务和战略地位、解放军的性质、任务、建军原则;军事训练包括条令教育、基本射击、单兵战术(如队列、紧急集合、行军、内务、防空、纪律等)。
在军训快结束的时候,军事教官们还把同学们带到郊区靶场,让每人都用三八大盖子枪打三发子弹。回校的路上,除过于景和黄山芸外,其余六个女生都说因为端不动枪,脱了靶,子弹飞了,而且枪托还震得肩膀疼。而男生个个吹牛,都说自己发发中靶心。
在第五周军训的最后两天,学院党委书记颜飞和副院长梅亚鹏来到大操场,观看队列操练。还在当天晚上,亲自带队,夜行军拉练。同学们按照实战的要求,听见号声,立即打背包,紧急集合,走出校门,朝南山进发。他们一阵子快速行军,一阵子小跑。于景和华美银、苏莘莘和孙雅、宋婵婵和武思逸相伴相随,个个气喘吁吁勉强跟在男生后面,生怕掉队。
黄山芸猛然回头发现桂小芹走散了,便停下来等她。当号声又一次响起来时,从前边传来命令:“敌机前来轰炸,一律停止前进!”所有人即刻就地卧倒。卧倒不久,警报就解除了,又开始急行军。两个小时过去,队列已经拉得很长。南山的轮廓在暗淡的天幕下可望而不可及,远近村落里的灯光如磷火般忽闪一下就消失了。周围一片黢黑,只有天上的星星一直在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取笑着这些丢盔卸甲的民兵。
师英明起初走在本班男生的前面,走着走着听见身后一声轻响,伸手向后边的背包摸了一下,发现捆在背包上的胶底鞋掉了一只,即出列让大队过后,低头在地上寻找。他刚把鞋拿在手里,放下背包重新往带子里塞,就看见掉队的几个女生晃晃悠悠地赶过来。他听见桂小芹喘着粗气对黄山芸说,“我从小体育不好,现在又虚胖,真累死了!”师英明立即把自己的背包背好,待桂小芹近前,就让她把背包卸下来架在自己的背包上,然后抓住背包带,迈开长腿追前面的男生去了。
走了一夜,十个班的同学陆续到达了南山下。一到目的地——板栗子林里的陆军学校,大家就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有人倒头就睡着了。桂小芹突然闻见自己身上一股臭味,留心查看,这才发现上衣的前襟上粘着一片已经干结的粪便。她恶心了一阵,想到可能是晚上躲避“敌机轰炸”时,趴到了大粪上。她又看看黄山芸的衣裤,除过泥土外,只是裤脚沾了点水。她急忙脱下脏罩衣,卷起来别在背包带里,自嘲道,“倒霉事总轮到我!”
黄山芸在军训过后向孙雅递交入团申请书。她只是把中学的底稿翻出来略加修改,没有太多补充。关于姨夫的犯罪问题,暂时没有写进去。因为茹芝姨说,她仍然没有见到法院的判决书,究竟他是什么罪名,人到哪儿去了,没有人和她正式谈过。她只是从他的来信知道劳改地、信箱号和探视规定。信中除了“我要好好接受劳动改造,争取早日‘新生’回家团聚”之类的话,没有写一句关于他犯罪的具体问题。姨无法按照他信中提供的地址去探视,也无法直接听到他关于案情的说法。黄山芸想等有了正式的“凭证”,再向组织补充汇报,以避免发生中学时那样的莽撞,自己对父亲的事情刚听姐姐说了一星半点,就向组织汇报了,结果是让自己永远背上个大包袱。这次,她把申请书交给孙雅后,才听说马夫、车飞轮、桂小芹、武思逸等人早就交过了,班上只有宋婵婵和席永诚“按兵不动”。她庆幸自己还没有落到最后,决心以实际行动再次接受共青团组织的考验。
黄山芸在年级上介绍了学习经验以后,孙雅曾对苏莘莘说,“黄山芸这个人孤傲、保守,她根本不会把自己的诀窍介绍给别人。”后来苏莘莘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她注意到,黄山芸每个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总是一个人往大教室跑。然后,一直到第二天上课才能见人。她时间全花在学习上,还掌握了不肯告诉别人的诀窍,怎么能学不好?当学生干部要为集体的事分散很多精力,占用很多时间,没有时间去捉摸诀窍。但是,要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得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怎么能不关心政治、不关心集体?,她一头扎到书堆里,还不是走“白专道路”?苏莘莘又一次和孙雅交换了看法,孙雅回应道:“她虽然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但她父亲的问题、姨夫的问题,都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而她却没有认识,在申请书里根本没有反映。桂小芹和黄山芸臭味相投,俩人经常搅和在一起。田雨书记早提醒过,‘对她们,不能只看表面现象,她们在本质上是和党团组织离心离德的。’”
同样,桂小芹和黄山芸俩人对苏莘莘和孙雅两位团干部,无论平时上课,也无论是在宿舍里,不管肢体相距多近,内心里一直都很远。她们有心靠拢团组织,却无心和俩团干部亲近,不想主动去和她们联络感情。
新学期的劳动课,是朱勇实老师总负责年级各班的任务安排。他安排一班翻耕、平整机能楼和“墓碑”北边的大片空地,先来到一班作动员讲话,“田雨书记已经传达了毛主席的讲话,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你们是埋葬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一代,又是改变我国经济、文化落后面貌的一代。所以,不仅要学会拿枪杆子,而且要学会掌犁把子。既要军训,还要劳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需要,也是反修防修的需要。你们班在咱年级很出色,就象《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好八连,能拉得出来冲得上去。我相信,这次劳动任务,你们一定能完成好!”
牟成天、韦保名、何法娃几个人,在农村时就掌过犁把子,他们率先在机能楼后这块起伏不平的庄稼地上展示自己“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基本功”,轮换扶着犁把。其余大多数男生和于景、黄山芸两个身体强壮的女生,轮流在犁把前边拉着长短不一的多条绳索,踩着荒草和干枯的苞谷茬,来来回回铧出了一道道土沟,把松软的黄土翻上地面。虽然春天的阳光不是很毒,但个个站在地里的人都是汗流浃背。换下来的人,蹲坐在树下喝水聊天。拉不动犁的女生或去提水,或拿着铁锹平整刚犁过的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