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课一般都安排在早上一、二节。那些在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乱谝时间过长，或因“社会工作”不能按时睡觉的同学，一上课就开始打瞌睡。沙蹈矩老师带着厚瓶底样的近视眼镜，慢悠悠地把课本贴在眼镜框前，装着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在有人打出鼾声的时候，他也让大家觉得鼾声让书挡住了，什么也没听见。他只管把课文念完，再对着书讲单词和语法。只是在结合例句做语法练习时，他才把书从面前挪开，朝学生看看，鼓励“能者多劳”，谁愿意答就举手。这时候，周伊波、苏莘莘等几个干部和韦保名、何法娃等方言重、说话狠的人，几乎都不举手；而黄山芸、宋婵婵、郝一民、车飞轮、席永诚几个人却是不停举手，轮番回答问题，他们成了课堂上的活跃分子，突出的英语尖子。可是，这次上英语课，沙蹈矩老师指定黄山芸把下发的课外阅读材料——选自伊索寓言的《狼和小羊》给大家朗诵。“Onceuponatimeawolfwaslappingatastream.Whenheloo，hesawalambdrinkingalittlelowerdown……”她很流利地朗诵完后，沙蹈矩老师又把周伊波叫起来，“请你把这段翻译出来！”
“……狼硬说，小羊在小溪边把它要喝的水搅浑了。小羊颤颤唯唯地回答说，它是在下游，不可能把水搅浑。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问小羊去年今天为什么说狼的坏话？小羊可怜地解释说，去年的今天它还没有出生。狼恶狠狠地说，‘不是你，就是你爸爸’说完，就把小羊吃掉了。”周伊波在英语课上第一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虽然不够流利，但还是翻下来了。他站在那里等着沙老师说“请坐下”，但老师做评点时仍然让他站在那里。
沙蹈矩老师严肃地对周伊波说：“你基本翻对了，但不够准确。要注意忠实原文，不要随意发挥。当然，你添加了‘颤颤唯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恶狠狠’、‘可怜’这些带感情色彩的词，也符合对话的场景气氛。不过，考试的时候，按原文翻出来就行，发挥错了是要扣分的。提醒大家，上课要注意力集中，不能打瞌睡。你请坐！”他对班干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情绪，向大家传达了一种对课堂气氛不满的信号。
带解剖实验课的万重山老师，对这个班更加不满意。他曾经批评过宋婵婵、武思逸、袁凤梧，这几个人都说他们闻不惯尸体上的福尔马林味，一进实验室就带口罩，齐子长甚至还找了一个风镜把眼周遮住。他特别批评了几个女生，她们在他讲解泌尿生殖系统时不专心听讲，老师提问时不回答问题，甚至对于技术室精心制作的生殖器标本，根本不拿起来看。万重山老师气愤地数落，“你们一个个假正经，你们身上长不长这东西，不长才怪呢！病人这些地方有病，你们看不看？你们知道得到这些标本有多难？有些是我们到乱葬坟里偷回来的，有些是在刑场上从野狗嘴底下抢回来的。有的时候，我们得到消息后走漏了风声，兄弟院校的人闻讯，就去和我们争。还有的，你们看看那颅骨上的洞，是镇压反革命时留下的标本。对你们医学生来说，解剖课多么重要，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你们同学中有没有人晚自习时间来这里、对着这些尸体和器官标本复习的？”
除过何法娃、牟成天、韦保名三个人举起手外，再没有人应声。
“班长，支部书记，你们回去先端正你们班的学习风气和一些人的态度。不然，这课没有办法再上。如果这样上下去，考试通不过，不仅是要追究责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怕你们将来到医院里坑病人。”万重山老师怒气未消，朝着周伊波继续批评。
课后，班团干部聚在一起，进行阶段性学习总结，列举和检讨了暴露在课堂上的和在课后发生的影响学习效果的问题。他们也谈到任课老师的教学情况，几个人都一致赞扬万重山老师的严格要求；而对沙蹈矩老师的那种只顾完成任务，只重视“英语兴趣生”的教学表现不够满意。孙雅建议苏莘莘代表团支部和班委会去年级汇报一次，再请年级老师来给同学们讲一次话。苏莘莘说：
“班上最近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学习方面，应该由周班长负责处理。”
“那好吧！”周伊波没有推辞。
他到年级老师的办公室，向党支部副书记兼办公室副主任李有志老师汇报了班上的情况和干部会上的意见。李老师告诉周伊波，这几个老师也是他的老师。沙蹈矩老师虽然四十多岁了还是讲师，但是很有学问，会几国语言。他解放前二十多岁就从美国留学回国，曾在国民党政府里干过事。解放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是老“运动员”，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中，他说“英语是个工具，就像是个桶，它能装水也能装粪。可是，自从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这个桶什么也不装了，成了个摆设。”这样，他就把****帽子戴上了。后来党委看他能认真检讨，也只有这一句****言论，就把帽子摘下来，交到群众手里提着。多年以来，他一直规规矩矩、明哲保身。而解剖教研组的万重山老师和其他几个年轻助教，都是业务尖子。虽然他们家庭出身都有些问题，但是他们都像田雨书记这样，彻底和家庭划清了界限，站在了无产阶级一边，政治态度非常鲜明。只有象卢馥馨这样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人，才马马虎虎、言谈举止随便，政治上业务上都没有高标准要求，常常忘记自己大学教师的身份。李有志希望班干部不要马虎，周伊波更不要马虎。他异常诚恳地劝勉周伊波要积极靠拢党组织，追求政治进步，特别提醒道，“你看人家李紫丰，每个星期都要到田雨书记这里汇报一次个人思想和班上情况。上星期，田书记主持团总支委员会，增补李紫丰兼任团总支副书记，主管年级宣传工作。可是你连和我都不联系，让别人怎么了解你，支持你？从这个周六晚上开始，田雨书记要给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讲党课，你一定要积极报名参加。现在学生党员寥寥无几，上级要求我们必须尽快在学生中发展一批新党员，还要给各班配备兼职辅导员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促进党团组织的发展。”李有志老师的话，让周伊波想起初中阶段那批团员“种子”。
星期三下午政治学习时间，李有志带着校团委书记尹文化、解剖教研组万重山两位到6301班参加会议，他们被选派担任这个班的兼职辅导员。在这次班会上，三位教师分别给大家讲了自己在大学期间的思想改造过程和专业课学习体会，又一次进行了学习目的和学习态度教育。
这次会后，尹文化、万重山两位老师在课外活动时间，频繁地到一班来，和大家一起活动一起聊天。有一次尹文化老师还聊起了他亲身经历过的57年整风反右运动，给同学们谈感受，“打防疫针”。他列举了原教学科科长老张的例子，带着惋惜的口气说：“老张这个人，听说你们在农场都见过他，工作能力很强，但有点自负，特别是政治敏感性差，对政治气候的变化没有警觉。结果呢？枪打出头鸟，被抓了典型。你们想想，就是野羊野驴，经过进化和生存竞争，到天冷的时候毛都长长了，随自然变化，到了风雪天才不至于冻死。到天暖和了，毛再慢慢蜕掉。适者生存连动物都知道，甚至植物都知道，更何况人呢！你们现在的学生，倒像是圈养的牛羊，冬天来了在暖房里不受风寒，还有吃喝。天热了，有人把长毛剪掉。这样不行，太脆弱！一定要主动去经风雨见世面，提高御寒能力、预见能力、识别能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尹文化老师和善的笑容、丰富的社会经验及阐述中恰如其分的比喻，让周伊波觉得极有吸引力、影响力。而唐韶和何法娃几个对报纸社论阅读较多、社会阅历更丰富的人，则对团委书记的讲话不认可，特别是觉得他缺乏田雨书记那样的理论水平，而且政治比喻不够严肃。
但是，自两位老师到班上蹲点后，一班不上早操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晚上睡觉，也做到了党支部提出的“铃响、灯灭、人上床”。星期六晚上听田书记讲党课的团员人数增加，一班的班团干部和两个小组长都写了入党申请书。团支部书记苏莘莘一定要提名周伊波担任本班党课学习小组的组长，说她还要抓团组织的发展和建设，精力不够。大家就跟着起哄，周伊波只好应诺。当了组长，得通知组员们党课学习时间、地点并主持讨论会，他无法再回避孙雅，不得不打破自己绝不再理她的暗誓。
经过一段时间，年级办的几个老师和两位蹲点老师都说，一班的学习风气有很大转变。每天下午一吃过晚饭，大部分同学都不再回宿舍，而是直接到大教室复课或预习第二天老师的授课内容，去解剖实验室看尸体和器官标本的人也多了起来。
这天，当黄山芸和桂小芹吃过晚饭，进入解剖楼的时候，楼道里一股福尔马林味扑面而来，黄山芸顿时感觉脸上的各个部件都受到了刺激，特别是眼睛、鼻子、咽喉。实验室里开着灯，俩人推门进去，里面还没有别的同学，实验室中央的四个水泥台上，红毯子下都现出尸体的轮廓，边台上玻璃缸里浸泡着脏器和肢体的局部解剖标本。俩人战战竟竟地走到靠门最近的水泥台跟前，慢慢揭开潮湿的红棉毯。一个揭掉面皮、露出肌肉、神经、血管的尸体头脸，狰狞地露了出来。顷刻间，一阵恐怖向黄山芸袭来。她急匆匆地转身冲出实验室，跑到楼门口，蹲在台阶边，干呕了几声，想吐没有吐出来。桂小芹紧跟着黄山芸，喊着她的名字也跑了出来。她没有感觉到恶心，但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更加特别的恐怖。她想起了万重山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似乎觉得那具颅骨上带着圆洞的尸体，可能就是他的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只听大哥说过，他解放初从古城铁路电务段调到郑州铁路局不久，就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被枪决了。她没敢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是哽咽着流泪。当她俩在外边透气的时候，有几个外班的同学走进楼门。她俩又振作精神，回到本班的实验室，转向边台观看玻璃缸里的女性泌尿生殖器官标本，手拿着镊子指点着“输尿管”、“输卵管”、“卵巢”……口中念念有词。
临近期末了，各门课还都在进行新内容。但是考试安排已经在教学日历上显示出来。一旦课程结束，在十天之内，五六门课程就要全部考完。大家都喊叫时间太紧，平时学习内容太多、负担太重、“消化不良”，考前只有十天复习时间根本来不及。这段时间，晚上熄灯铃后开夜车的人又多了起来。为了保证第二天上课的效果和学生身体健康，学校决定，晚上一打熄灯铃，教室和学生宿舍统一关灯；教学区、学生区两个大门一律关闭。
一个多月以来，苌安全晚上总是失眠。他说，课业本来就重，还要额外开会，比别人多耽误时间多费神，失眠是当干部影响的。而齐子长和席永诚却硬说他有思想问题，说他白天眼睛总盯着女同学不放，晚上难保不胡思乱想。他自己心里清楚，两种原因都存在。有时到了半夜他还睡不着，听到大家的鼾声后越发难受，就下床出门到大操场跑步，待跑得筋疲力尽时，再回宿舍睡觉。在黑暗中，尽管蹑手蹑脚，慢慢朝前移步，还不时碰倒了凳子，踢翻了脸盆，常把别人惊醒。上架子床的时候，睡在下铺的齐子长，受到的惊扰更多。后来，他不得不到卫生室去找校医看。校医总说，没有大问题，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紧张。他每次都是开了巴甫洛夫合剂和水合氯醛回来，在睡前按瓶子上的刻度，对着瓶嘴喝一口，以引导入眠；有时半夜醒来后，摸黑从架子床上下来喝一口水合氯醛，再爬上床继续睡觉。
一天晚上熄灯后，齐子长走出123房间，上了一趟厕所回来说：“人家二班的人在宿舍里点着小煤油灯看书。明天我去找几个墨水瓶，给咱们也做几个。”
第二天，齐子长先找了一个墨水瓶涮净，从头顶上苌安全的褥子边上撕了一条棉花做灯捻，很快做成了个小油灯。又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空水合氯醛瓶子去二班宿舍，从他们的煤油壶里先倒了一瓶煤油回来，往小油灯里加了一些，剩下的靠桌子里边放好。当天晚上，电灯熄灭后，他的小油灯亮了。他打算周末就去买煤油，给每个人配一个“夜车灯”。
这天晚上夜半时分，大家都已经入眠，唐韶的鼾声特别响亮。苌安全把枕巾的边角往耳朵里塞，但一点不顶用。他只好翻身下床，去摸水合氯醛瓶。摸着了，打开盖子猛喝了一口。只听他“啊”了一声，把全宿舍的人都惊醒了。“煤油！让我喝了一口煤油！”他喊叫着又跑进卫生间，对着水龙头漱口。第二天一大早，苌安全就骑着自行车回南山根的家了。
午饭后，齐子长很歉疚地告诉周伊波123宿舍晚上发生的事情。齐子长曾去过苌安全的家，想约着伊波一起去他家里看看。周伊波二话没说，就和他一起去了。
苌家虽说是农业户口，却是在公路和镇店跟前。家中的房舍和摆设、父母的身体状况，与周伊波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周伊波对苌家一贫如洗、父母老弱多病的想象来自于评定助学金时苌安全的自述，及其为争取到高额助学金所填写的“经济情况调查表”。
苌安全也不想在家多待，他和周伊波、齐子长见面后，即和他们一起返回了学校。
在理学大教室，苌安全习惯于坐在后排，他早就注意到黄山芸、桂小芹两个人总待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