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天,正是春光醉人时节。和煦的微风,轻轻拂动碧绿的柳丝。羽燕在枝条间往来穿梭,彩蝶翩翩起舞。红男绿女的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因为都来江边嬉戏,以消除一年的不祥,所以这江水边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一辆饰着彩绸的锦车,四匹高头大马驾驭,连马身上都披红挂花,沿江边大路驶来。人们纷纷闪让,无不议论猜测,这是何等身份之人,能坐上这样高贵的锦车。特别是车两旁步行手扶车辕的人,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正是江南著名的大财主王导、王敦兄弟啊!这两位名士,竟然如此毕恭毕敬地为车上人扶辕,这车上会是什么人啊?
锦车缓缓停下,王导躬身一揖:“禀王爷,已到江边,请您下车踏青。”
王敦把绣帘掀起,仆人顺过踏凳,从车棚中现出一个大人物的身形。但见他头戴王冠,身着蟒袍,足蹬粉底朝靴,相貌堂堂,颏下的稀疏胡须微微发黄,双眼烁烁有神。站这车上打量一眼四处,然后把手递与王导,稳稳地步下锦车:“王先生,此处倒是热闹的所在。”
王敦上前搀扶,顺便给大人物理一下后衣襟,之后伸手揖让:“请王爷到江边走走。”
“就依先生。”大人物倒背双手,迈着稳健的脚步,边吟着诗句:
江南三月万象新,
百姓踏青如彩云。
海晏河清花似锦,
千红万紫满目春。
“好!”人群中现出一位举止斯文、短髯飘逸的中年人,上前一把拉住王导,“王先生,贵昆仲如此恭谨,骨格清奇,器宇轩昂,又吟得好诗,但不知他系何人?”
“顾先生,此番你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泰山面前当土堆。”王敦答曰,“这就是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琅邪王司马睿是也。”
“哎呀!失敬失敬。”顾荣急忙拉过同行的纪瞻,一同上前躬身拜见,“王爷在上,我等草民,本该早去拜见,但俱为散漫之人,在这江畔得见尊颜,亦堪称三生有幸。”
其实,这个场面是王导兄弟刻意安排的。自司马睿到江南赴任,这一带的名门望族,无一前来拜见,使得司马眷大有失落感。王导便借用这江南踏青的习俗,大户名士必然到场之机,弟兄二人诚惶诚恐待之,引起人群中名士的瞩目。看来这一招灵验了。
王导上前介绍道:“王爷,此二位可非同小可,乃江南大名鼎鼎的名流,号称半壁江南。”
“二位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一见更胜传言。本王此后在这江南经营,还要仰仗二位先生多多相助。”
“王爷,这另半壁江南也到了王敦拉过一人,“这位是贺循先生,为江南第一大族。”
贺循已过来见礼:“晚生拜见王爷,未能及早到得府上,多有怠慢,万望宽宥见谅。”
“有幸得见贺先生之面,本王备感欣慰。先生名望恰似皓月当空,有先生共顾先生、纪先生同襄大业,何愁晋室不兴。”
“王爷有王导、王敦贤昆仲辅佐,我等皆愿追随左右,募兵的钱粮,当不在话下。”贺循抢先表明态度。
王导当即代司马睿答复:“各位鼎力相助,王爷自会关照各大世族,此后朝野一心,大事可成。”
得到了江南世家大族的支持,司马睿坐稳了晋王之位。在愍帝被毒杀后,司马窨急切地在朝会上提出这一面临的难题:“各位爱卿,皇上被害,国不可一日无主,大晋不能亡,作为晋王,吾当如何处之?”
王敦马上回应:“晋王应天顺人,经营江南,成就斐然,万民拥戴,当即皇帝位,以号令天下,共讨北胡,重振大晋。”
“请晋王即皇帝位。”王导自然赞同。
文武百官大多随声附和:“敦请晋王即皇帝位。”
司马睿正色言道:“皇上死难只是传言,是否真的崩逝,尚需查实,本王不做皇帝,亦可为大晋中兴出力。这即位之举,还是缓行为宜。”
其实,这也就是司马睿的谦让客气话,可有人偏偏就信以为真,给领会错了。尚书周嵩出班奏道:“王爷所言极是,现下皇帝生死未明,梓宫未返,旧京未清,当务之急是延纳嘉谋,训练军队,雪社稷大耻,安天下臣民之心,又何必汲汲于皇位呢?”
司马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心想,真是不识时务,我不过略微推让一下,而且语言并不迫切,而他竟然抛出一套反对即位的屁话。气归气,司马睿急切间还没想出如何回答。
王敦希望司马睿尽快即位,他明白这与他的升迁晋达都有好处,遂出班奏道:“周尚书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晋王即皇帝位,方能号令天下,方能四方来归,故即位之事不能再拖,这关乎大晋能否中兴。”
司马睿看到朝班中有几个大臣,对王敦所言并不买账,似有声援周嵩的迹象,他抢先开口说:“尚书周嵩所议与王先生之论背道而驰,不恤天下苍生,甘任胡人蹂躏,不足以在朝议政,着即降为新安太守,克日出京,不得延误。”
百官这才明白了司马睿的真实意图,又再次纷纷敦请,司马睿担心再出偏差,也就不再推辞了。建武元年017〉三月三十一日,司马睿正式即皇帝位,是为晋元帝,改元太兴。
元帝加封王敦为扬州刺史、加都督征讨诸军事,王导录尚书事。也就是说,王导管文,王敦管武。其他大小官员,也都分别有封赏。而元帝独对王家兄弟另眼高看,在即位大典上,元帝曾真心实意地请王导说:“来,王大人,到御座上与朕并肩同坐。”对这一超乎寻常的宠遇,王导坚辞不受:“这如何使得,臣要折寿的。一个太阳高悬,方能普照天下,如果下同万物,苍生如何仰望。”
元帝也就不再勉强。
当年六月,吏部侍郎刘胤奏闻:“万岁,江北义士邵续,起兵数千,与胡敌石勒反复抗争,大小数十战,这难得的抗胡火种,当促其成为燎原之势。而这支江北义军,急需钱粮兵马的补给,望陛下派支人马过去,同时带去粮食火药,使这支义军发展壮大。”
司马睿可舍不得往外撒银子,他表面上却很大方:“邵续所为,自当鼓励。朕赐封他为平原乐安太守、右将军、冀州刺史,至于兵马钱粮,朝中也不宽裕,容后再议。”
礼部侍郎祖逖出班奏道:“万岁,北方藩镇,俱已失败,唯存邵续,尚在坚持。如不援救,倘为石勒所灭,则北方即无抗胡火种。朝中虽难,还是强过邵续孤军奋战,望陛下派兵将过江救援。”
“朕何尝不想光复社稷,收回中原。奈何国家初立,缺兵少将,缺粮少钱。”元帝话锋一转,“江北征战,万分凶险,朕难以派将领兵。卿之所言慷慨激昂,敢领兵乎?”
祖逖被元帝叫板,并未显出畏难:“万岁,晋室之乱,实起于藩王争权。自相残杀,遂使戎狄乘隙,荼毒中原,黎民涂炭。万岁如允臣出征,只需给臣一万兵马,臣等擎晋国大旗杀到江北,豪杰之士必踊跃响应,则失地可复,国耻可雪。”
“祖卿壮志可嘉,朕亦为之动容。今加封你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元帝又是话锋一转,“但国力有限,朕只能给三千匹布作为军资,兵员需你自行招募,武器要你自行筹措。如觉难以胜任,出征之议仍可作罢。”
祖逖报国之志弥坚:“臣愿领旨出征。”
“愿祖大人做好准备,再行渡江。”元帝现出关心。
祖逖募得两千多兵士,散尽家财,冶铸兵器,率部曲、亲族百余家,共同渡江北上,得到江北人民的积极响应,同仇敌忾,多次大败石勒,很快收复黄河以南的大片领土,使得石勒轻易不敢再进犯黄河之南。祖逖的队伍也已发展到六万多人,势力曰渐强大,积极做着渡河北上的准备,计划收复黄河以北的失地。
元帝万没想到,祖逖会站稳脚跟,而且发展为这样一支强大的队伍,担心他万一另立别的宗室王,或独立与自己抗衡。匆忙地派出两支人马,钳制祖逖的队伍。同时,再给祖逖一个虚的头衔一镇西将军。而让尚书仆射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镇合肥;另一支人马,由丹阳尹刘槐为镇北将军,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青州刺史。名为讨胡,实为钳制祖逖。
戴渊不识战法,且又刚愎自用,祖逖要受他的节制,想要渡河北伐,戴渊不许。祖逖怏怏不快,郁闷成疾,想到壮志难酬,皇帝猜忌,病情越发严重,于当年九月,竟病逝于雍丘。这大好的北伐形势,竟因元帝的权位之忌而断送。豫州百姓如丧拷妣,
纷纷为祖逖设祠祭拜。而没有了祖逖的制约,主管军事的王敦则越发肆无忌惮。
王敦当时的官职为都督江、杨、荆、襄、交、广六州军事,江州刺史,镇守武昌。东晋永昌元年〈322〉正月,王敦以讨伐刘槐之名,在武昌发动叛乱。给元帝发去檄文:“奸贼刘槐必斩其首。其首朝悬,则诸军夕退。”
上将军沈充,在吴兴起兵配合王敦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王敦胞兄王含,连夜乘轻舟逃往武昌,而堂兄王导则不及逃走即为元帝控制。元帝对全国发出诏书:“王敦狂逆至极,把朕比作太甲,欲加幽囚,其罪罄竹难书。朕要亲率六军,征讨大逆,有杀王敦者封万户侯。”
二月,王敦兵锋已至芜湖,元帝急调戴渊、刘槐入卫建康。#王导知王敦大军逼近,召集子侄等二十余人,全部自缚到御前请丨罪。元帝亲自为王导松绑,并将他扶起:“王大人何罪之有,王1敦反叛,是他自作主张,与你及诸子侄无关,只管尽心报效朝廷,朕绝不株连亲众。”
王导叩头谢罪:“乱臣贼子,历代皆有,想不到大晋今日出自臣家,面对万岁,实在汗颜。”
“王大人无须自责,御前护卫,把王大人的子侄全部解开绑绳。”元帝格外宽宏,“王敦谋逆,与他们无关,朕照常重用。诸位王家族属,放心同王敦作战,立有战功,朕当厚加封赏。”
“谢万岁不杀之恩!”王导带领族人,向元帝重重叩首。
“王导。”元帝又特别呼唤。
“臣在。”王导心中忐忑,不知元帝要将他怎样。
“朕亲率大军征讨王敦,钦命你为前锋大都督,径向石头城迎敌。”用叛将的兄长为先锋,看得出元帝对王导的信任。
同时,元帝加戴渊为骠骑将军,同元帝一起坐镇中军,以刘槐率军守金城,以右将军周扎为主力,坚守石头城,迎战王敦的主力。元帝身着戎装,立于石头城上,令前锋大都督王导出战,迎击王敦的主力。
面对的是兄长王导,王敦也毫不手软,依然是以铁骑冲杀。马身上都着重甲的王敦叛军,如狂风暴雨一样冲人王导的军阵,直杀得官军七零八落。王导两处带伤,大败逃回城中。元帝即派第二支队伍出战,郭逸领军三万,俱为官军的精锐。双方初战打得胶着,可是王敦的助手沈充挥军从侧后掩杀过来。郭逸经不住前后夹击,在损折一万人马后败下阵来。元帝即命虞潭、刘槐、刁协三员大将引军五万出击,意在一战而胜。可是王敦并不出战,只是强弓硬弩以箭相对。五万人马反复冲杀,在如蝗的箭雨中,纷纷倒下。后来官军人马仅剩三万,终于冲破了寨栅,闯人了叛军大营。
观战的元帝长长出了一口气:“虽说损兵折将,总算打进了叛军营地,这胜利来之不易呀!”
“万岁,活捉王敦后,要将他碎尸万段,决不轻饶!”一旁观战的王导,意在表现自己与王敦不共戴天。
“届时,朕还要斟酌。”元帝这里言未毕,只听敌营内炮声隆隆,火光四起,原来是官军遭到了伏击。营栅内早已挖好一个硕大的陷坑,官军大多落入坑中,被坑底的竹尖桩扎死或践踏而亡。所有大将中,虞潭死于战场,刘槐情知王敦放不过他,而带着数百名亲信,逃往后赵;另一名刁协,则在逃跑途中为叛军乱箭射中身亡。司马睿本钱输光,只得迅速逃窜。
石头城守将周扎,情知大势已去,遂打开城门向王敦投降。占据石头城后,王敦计划再发大军直逼建业,要把司马睿彻底击败。未及出兵,有两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石头城。这是司马睿派来的两位特使,一是王敦的堂兄王导,一是车骑将军戴渊。对此,司马睿暗自还在得意,他为自己留下王导而庆幸,有了王导可以很好地同王敦周旋。另为了对王导进行牵制,让戴渊同行,可以监视王导的一举一动。
王敦在府衙接见了皇帝的特使:“二位大人,你们难道不怕死,到我这叛贼巢穴,所为何来呀?”
戴渊赔着笑脸说:“奉皇上圣命,前来议和。”
“败军之辈,还敢言和。”王敦发出连声冷笑,“回去告诉司马睿,让他等着横尸街市吧。”
“贤弟不可笑话,万岁待王家不薄。”王导善言相劝,“你在武昌发难,万岁完全可将王氏家族灭门,可皇上没有这样做,包括对愚兄我,也一直是善待。”
戴渊一听也来劲了:“就是,若按以往的规矩,你们王家数十口,早已都是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戴大人,你认为天下之人,如何看待我的起兵?”王敦很是得意地问。
“这要分从哪个角度看。”戴渊感到不好回答。
“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如能体察真意,也可以算作是忠于大晋。”
“怎么说可以算?”
“因为你提出的口号是,奸臣刘槐,必须斩首,并未曾针对当今万岁。”
“如你所说的另一个角度呢?”
“实事求是地说,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