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我的肩周炎便开始骚动起来。它昼伏夜出,睡梦中常被疼醒。这时候,我又记起了落下这病根儿的那个该死的陷阱。
那是一次多么美丽的高原之旅啊!秋色已老,无情的季节收藏了葱郁,干在枝头的果实与凋谢无几的黄叶在风中舞蹈。我在那美丽的油矿小镇,与多年不遇的同窗学友重逢,他带了爱妻款待我美美地吃了一顿荞面羊腥汤。民歌里唱的“荞面疙砣羊腥汤,死死活活厮跟上”,就是这个味。高兴么,未免多喝了几盅子浊酒,晕呼呼地拱手相别。马路对面就是旅馆,我执意不让他们送的。谁知没走出几步,他们发现刚刚还招手的老同窗,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我掉陷阱里了。我是侧身向他们招手示意,灰暗的灯光下,我把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地沟当成了路阶的阴影,就那么踏踏实实地迈向前去。我前后脚几乎同时踩空,身体失重,梦一样陷落下去。我突然感觉到了恐惧,我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生死难卜的臭水沟。也许下意识地用肩肘撑住了狭窄的井壁,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用脚尖慢慢地触摸到了陷阱的底部。该操底了你。这才腾出手臂向上摇摆,并号叫着:“我在这儿!”其实,他们并看不见我呼救的手臂。
也就在他们发现我于眼前突然消失的一瞬间,我用嘶哑的原声态表示了我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位置。同窗学友抱愧地将我拉出了陷阱,一再说怪他,没送我到旅馆,才伤了我。我说,怪我自己不小心,明明是一个灰暗的路阶的影子,怎么会是一个险恶的所在呢?他们要扶我回去,我这才感到了身体的剧烈疼痛。我说,你们别动我,让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与大地紧紧贴在一起,尽管它很冰冷,我却觉得有一种疼痛中的舒坦。我活动了一下四肢,检点了一下五脏六肺,还好,只是擦破了皮肉,就被一瘸一跛地被扶回了旅馆。第二天,仍然顽强地上路了。
于是,天凉了,我的肩肘便早早透露给我季节的消息。我想,是那个陷阱在告诉我,那一回没伤你的骨头,皮肉揭了一层痂就好了,你的筋儿是伤定了。有朋友宽慰我,你那是“五十肩”,该知天命了,你算来得晚的,有人早早四十来岁就得肩周炎了。也许。或者。
小时候我爷给我说过一句农民的哲语:“娃,披一张人皮不容易,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事过三年,又是一个美丽的高原之秋,我应《中国国家地理》约请,写一篇油气开发与生态保护以及奥运会供气的调查文章,神使鬼差似地重返油矿小镇。我想起了那个陷阱,自然也想起了我的同窗学友和他的爱妻。我们的重逢聚餐,老同窗安排在了旅馆,是怕我故伎重演,再蹈覆辙。
我们回避了陷阱的旧事,仍然吃着荞面羊腥汤,吟起了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浊酒一杯家万里……将军白发……征夫泪……”
陷阱,痛并美丽着。
《西安晚报》2009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