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子敬凯旋刚回到山里,就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政委被软禁了,谁也不让见,听说织田夫人也到了山上,同样不让见。调查组整天找人谈话,他也被叫去谈了一次,谈话主要围绕政委展开。杨子敬把他所知道的政委,从延安抗大时说起,一直讲到他三次陪政委见张大川,其中所有经过事无巨细他都无一遗漏。可这还不行,还得谈他个人看法,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杨子敬就不客气了,说,从马勇同志的学生一直到他的部下,我认为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我个人认为,虽然在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仍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共产主义战士这样一个基本事实!
这次问话十分隆重,调查组杨组长亲自出马,小江负责笔录。听完杨子敬这番话后,杨组长笑笑说,你对你们政委评价还蛮高的嘛。
杨子敬反问说,高吗?
杨组长说,都上升到“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共产主义战士”高度了,这还不高吗?但我们今天谈话,并不是对马勇同志盖棺定论,而是希望你提出问题、发现问题,你能明白我意思吗?
杨子敬说:不明白。
杨组长耐心解释说,这么说吧,比如你在“抗大”学习期间,有没有发现马勇同志与谁走得比较近,来往比较频繁?再比如说,在你们谈话中,他有没有经常提起哪位领导?
杨子敬心头一惊,看来政委问题升级了,调查组已不满足于调查政委本身,而是涉及政委关系上了。记得在“抗大”时期,他确实听同学们说起过这位教员如何神通广大,跟许多党政领导都是法国留学时的同学,还说他每到周末都会被邀请到某某领导家吃饭,或者去杨家岭参加某某级别的舞会,等等。但政委却一直十分低调,从不说这些,即便如杨子敬这样的得意门生问起,也往往是笑而不答。有次杨子敬又问到这个话题,他记得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阳光从窑洞窗户上照射进来,投在政委脸上。政委没有一丝笑容,反显得有些忧郁,他叹了口气对杨子敬说,现在跟你说这些你还不懂,与日月争辉只能凸显你的渺小。
那时候杨子敬确实不懂,但现在想起来,政委这句话无疑承认了他头上有日月罩着。可他指的日月究竟是谁?调查组为什么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解开他这层光环呢?
杨子敬并不知道,他现在与杨组长的对话其实已经进入到深水区,而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却源于织田加代。
那天何部长将织田加代谈话内容提到桌面上后,立即在调查组内部引起一场地震,只不过地震发生在每个人的心中,会上既没有热烈的讨论,更没有争论,但谁心里都很清楚,在貌似平静的气压下,一定酝酿着更大的风暴。会后,杨组长与何部长进行了个别谈话,核心意思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继续待在独立旅意义已经不大了,必须在征得上级同意后,立即将马勇和织田加代二人带回延安,交有关部门做进一步调查。
何部长坚决反对他这一提议,他理由是,第一,在很多情况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贸然将皮球踢给延安,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做法;第二,即便上级同意这么做,我也保留我个人意见,因为从寮海到延安,路途遥远,要通过好几个敌占区,即便有部队护送,也存在着很大的风险;第三,织田夫人是国际知名人士,她已经多次提出希望尽快完成调查送她回南洋,在完全违背本人意愿的情况下送她去延安,极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外事纠纷;第四,从我本人多年专业经验判断,这很有可能是敌人精心布下的一个圈套!
在何部长坚持下,杨组长才勉强收回他的那个方案,最后双方妥协结果是,继续深入调查,但时间限定为一周,如调查结果无法证明这是敌人的一个圈套,届时仍向延安发电提请原先那个方案。
可六天过去了,调查仍无结果,尽管杨子敬等一批军官都强烈倾向于阴谋论,但皆因缺乏直接证据而不予采信。何部长一次又一次与马勇和织田加代谈话询问,希望从中再筛选出一些疑点或突破口,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杨组长都已经在与旅长商量护送人员和路线了,何部长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还能再坚持下去吗?一个声音在问自己。另一个声音却说,还有必要再坚持下去吗?!
那天下午他哪儿都没去,枯坐在房间里冥思苦想。为什么我们有些同志仅凭赵文宇一面之词就断定了马勇的问题,并急于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呢?是,这次精心策划了一年的采访流产了,北方局领导无功而返,心情也是能理解的,可如果借此机会进行扩大化肃清,那就不单单是情绪上的问题了。赵文宇这条疯狗的证词到底有多大可信度?“更高层的内线”到底是客观存在,还是敌人有意制造出来的烟雾?如果是后者,那么很显然,敌人是想借我们之手,来完成他们在这次行动中没有达成的任务:刺杀我方首长!
“非不能为,乃不为也。”
……
“八路把我们的一个高级内线派来接受采访,结果参谋本部居然派我们来除掉他?”
……
“八路已经察觉到这高级内线有问题,故意派他来测试一下?”
……
“首长部署的行动并没有结束……”
……
从织田加代转述来看,对方明显剑指北方局。如果中央这次派魏书记前来接受采访,是一次火力侦察,说明中央对敌人的阴谋早已经了然于胸,可为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上级又何必派他们进行这次所谓的“联合调查”呢?杨组长作为魏书记手下,单方面采信赵文宇供词,希望通过扩大化调查,将战火烧到延安,又是何居心?……
何部长为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大跳:既然我有这样的念头,杨组长又是怎么看我的呢?他和杨组长已不仅仅代表他们个人,他们隶属不同组织系统,他们的想法将不同程度影响到一级组织,进而影响到这级组织的领导们……何部长仿佛听到了脚下坚冰的碎裂声。
这时小江跑进来对他说,有个人你应该去见一下。
谁?
刚子。
二
刚子上山比杨子敬晚两天,因为他要等野田他们三个,他和七条在他们家老宅地窖里整整窝了两天一夜,才等到野田他们。据野田说,军需库爆炸后,内藤都疯了,他怀疑联队里有刚子或杨子敬的内应,这两天一直带着宪兵队在各中队排查。刚子更关心后续的情况,问野田说,内藤有没有通缉我刚子啊?野田没听说,于是刚子便有些失落:闹这么大动静还没引起他重视吗?
这种失落情绪一直带到山上,而且变得愈发严重。他带去四位日本士兵,这在独立旅来说是破天荒头一回,旅长亲自迎接,并举行了极其隆重的仪式,仪式上有旅长讲话,日军投诚士兵代表七条讲话,唯独没有他刚子,他被冷落了,仗是他刚子打的,人是他带回来的,弄半天到后来没他什么事了?!仪式举行到一半他就走了:老子不稀罕这个!
刚子就是在这种心情下被小江带到旅部一间屋子里,见到了何部长。他不知道这何部长是多大的官,但从小江的隆重介绍来看,比旅长政委只大不小。不过这位大官见了他倒也随和,没一点大官的架子,这使他心里边稍稍舒服了一点。
何部长问他说:“听说你这次把寮海搅了个天翻地覆,了不得啊!”
刚子就像三伏天吃了根冰溜子,心里那个舒坦,你看人家大官,眼光就是不一样,一眼就看到根上去了!他眉开眼笑道:“也不能说天翻地覆,反正稀里哗啦吧!”
何部长又问:“那个张大川有没有上钩呢?”
刚子显得有些沮丧:“好像没有。”
“鬼子狡猾得很嘛!”
这下可把刚子话匣子打开了,他从北平教师团说起,说到张大川冒充延安工作队如何来回遛他,再说到帘子洞他怎么拿炸药威逼张大川,又怎么从东乡村地窖里死里逃生,一直说到王庄跟杨子敬一块儿拿机枪突突,头一回把张大川打得狼狈逃窜。何部长听得很仔细,不时在簿子上记上几笔,听刚子说到有趣时,偶尔还发出会意的微笑。
“……张大川这王八蛋,首长我跟你说,简直坏透了!以后别让我逮着,逮着我生吞活剥了他!”
是啊,张大川是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哪天要生擒了他,拿到他这把钥匙,调查组目前面临的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何部长灵光闪现,如石破天惊,他不由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道:“好主意!”
刚子被吓着了:“什么好主意?”
何部长紧握住刚子双手,激动地道:“谢谢你啊刚子,给我们出了个好主意!”
刚子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好主意?”
“逮张大川啊!”
“可他不上钩啊,一天到晚缩在寮海当龟孙子,咱拿他没办法啊!”
“办法总会有的,只要我们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总能钓到他这只老乌龟的你说对不对?”
刚子不知何部长说的是什么办法,反正他想不出来。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想不通的事情他绝不硬想。当天晚上杨子敬把他和七条野田几个喊去喝酒,见古董也在,便把这球踢给他说:“喂大头,你说寮海咱也去搅和了,可张大川他老当缩头乌龟你说咋办?”
古董反问他说:“你以前钓过乌龟吗?”
刚子摇摇头说:“没钓过。”
“钓乌龟最重要一条,就是你得让他上钩是不是?”
“你这不废话吗?”
古董喝了口酒,径自往下说道:“让乌龟上钩你知道最重要是什么吗?”
“什么?”
“诱饵得香!”
刚子听出古董是变了法在骂自己,便笑道:“这回把你钩钩子上,看他上不上?”
“我更没戏了,属于臭鱼烂虾。”
杨子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道:“要刚子这块肥肉他都不上钩的话,我还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上钩的!”
古董摇着他那颗大脑袋说:“我这两天也在琢磨,究竟什么样的诱饵才能让他上钩呢?”
刚子傻乎乎问:“你说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刚子嚷嚷道:“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啊,当初他怎么对付我们,我们现在就怎么对他!”
“我们也扮成什么工作队?参谋本部工作队?”
杨子敬没憋住,一口酒喷出来,溅七条身上,他赶紧拿袖子替七条擦了擦说:“对不起对不起。”
七条能听懂他们的话,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野田几个连话都听不懂,基本上就在一旁当陪衬了。刚子突然想起他们几个也都是日本人,便问七条说:“你问问野田他们,咱们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张大川走出寮海?”
七条叽里咕噜把刚子的问题翻译给野田和另外俩同学,这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了半天在说这个啊?野田先摇头,表示他没什么好办法,接着另外两位同学也都摇头。
刚子看着古董说:“人日本人都说没招儿,还是你来吧。”
古董笑笑说:“他们没招是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张大川到中国干吗来了。张大川带着他那批学员,是冲着年底前咱那次采访对不对?”
杨子敬插话说:“准确地说,是冲着接受采访的首长!”
“对对,首长。我在想啊,咱们能不能在这上头做做文章?”
刚子说:“把首长钩钩子上当诱饵?你以为首长都是我刚子呢,随便你扒拉来扒拉去的?”
“想哪儿去了?!我意思是说,能不能给他一假消息,比如说,某某首长在王庄开会呢,你看他来不来?!”
杨子敬拍大腿叫绝道:“好主意!”
“我现在只是这么一说啊,具体细节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比如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由头?开会啊?视察啊?还是再来一次采访?这是给他上的第一道菜,必须对他胃口他才有可能接着往下吞哪。再还有就是,怎么才能够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张大川和他那批学员的战斗力咱们是领教过的……”
刚子不服道:“狗屁!他狗屁战斗力!”
古董严肃对他说:“你别以为你在王庄趁乱占了点小便宜就目空一切了!再说你这次寮海,你杀的是伤员而不是硬碰硬对仗!”
杨子敬觉得古董话有点硬了,便赶紧打岔说:“你还没说完呢,你说的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是什么意思?”
“就是地点的选择。第一是由头,第二是地点,第三则是如何生擒的问题,这点最难,为什么把他诱出来?不只是报仇雪恨这么简单,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填上他挖的那个坑,解开他布下的那个网!这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
一直闷声不响的刚子突然提出说:“要这么说,这活儿只能在海上干了。”
三
何部长在向调查组汇报他与刚子谈话时,特别介绍了郑责和李茂才这两人的个性特性:
“根据刚子描述,郑责这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口风很紧,这一点我们也从杨子敬和七条那儿得到了印证,可是为什么,他那天在返航途中跟李茂才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他本不应该向李茂才透露的绝密情报呢?那么,李茂才又是个什么人呢?他出生在一个具有皇族血统的家庭里,从小娇宠惯了,养成了一种天马行空、我行我素的性格特性。也正是他这种家庭背景和性格特性,使他在加入张大川行动小组后屡屡犯错,他擅自绑架刚子的父亲陈老爷子,就是其中的一例。张大川将其放逐至内藤联队后,他竟又伙同郑责夺取联队控制权,扣押织田夫人的货物,并以陈老爷子为人质要挟刚子说出夫人的联系方式,这也是最后致使张大川忍无可忍,将其打入地窖的主要原因。可张大川没想到,这个李茂才为保他小命,居然与刚子联手,一同逃出地窖,最终使张大川提前曝光,企图利用采访暗杀我方首长的阴谋彻底破产。”
“这么说来,李茂才还是我军的大功臣喽?”杨组长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那后来张大川是如何处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