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亭外,花像雨一样地飞落,秋天风大,万木萧萧,连同亭下的一潭幽水,也似有不尽的涟漪被风吹起,伴着琴声歌声,一圈圈荡开。
小绯是个最好的听众,不管听的懂与不懂,永远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红豆调了弦,便缓缓拨弄起来,琴声从缓到急,骤转激烈,如怒海狂潮,瞬间又静了下来,死寂如同坟墓,渐渐地,一缕清音,从地狱深处传来,如同初春的绿草,钻出地面,长向天空,与阳光交融,渐渐的,又如宁静的海面,大风吹起,波涛再一次汹涌,浪声愈来愈急,愈来愈高……终于“叮”地一声,琴弦崩断。
鲜血,顺着红豆的指尖飞奔而出。
小绯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红豆的手:“公主,你的手指,又受伤了……”
“无妨。”红豆一把推开她,走到亭前。
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珠兰花缤纷落下,秋风萧瑟,天高云淡。
她负了手,喃喃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举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方念完,便听得身后一阵疏落的掌声响起。
有人赞道:“好一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个声清雅温和,陌生中,又带着某种熟悉的感觉。
身后的小绯突然惊呼道:“于公子!”
与此同时,红豆回头。
霎时间,仿佛满天珠兰,风声,亭台楼阁以及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
红豆震憾地凝注着鼓掌与出声赞叹的人,惊奇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他站在一株珠兰树下,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衫,衣襟上绣着银线的式样繁复的花样,虽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但他的那种风度风姿,绝对是举世无双,清雅脱俗。特别是他的脸,从没有一个人的五官组合,这般完美无缺,赏心悦目到了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欢喜亲切。那双眼睛,亮如天上星辰,却并不耀眼。
红豆呆呆地望着他。
这一瞬间,她全身僵硬,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讲不出来,有个名字在胸口反复地盘桓,却死活吐不出口。
惊澜!竟然是你!竟然是你啊!
“惊澜”也看着她,目光清淡,不惊不疑,不动声色,只是眸子里,带着份淡淡的好奇。
终于,他缓缓开口,温和地叫了一声:“姑娘——”
然还没等话音落地,红豆已大笑着冲到他面前,张臂抱住他,眼泪却在瞬间落下:“惊澜。”她道:“你没死,我就知道,姑姑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你又回来了,我不是做梦吧,哈哈哈我真是太开心了,小绯,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绯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她一裂嘴,泪水随之落下,忙道:“不是梦,是真的,真的是于公子回来了!”
“惊澜”轻轻推开红豆,他明亮的目光,盯在红豆身上,道:“两位姑娘,你们认错人了。”
红豆双眉陡然一拧:“你不是惊澜?”
她仔细看了他几眼,猛然发现,他果真不是惊澜,惊澜眉目间依稀流露出来的是神仙一般清绝脱俗的气质,而面前这人,通体上下所流露的,都是种贵族的气质,那是种自小生长在王家,接受过皇室文化教育的人身上才有的气派。
并且最重要的是,惊澜是个瞎子,而这个人的眼睛,却是能看得见人的。那美眸中清光流转,宛若灵动的水波。照得见花飞花谢的秋天,阳光,白云,也照得见红豆的倩影。
红豆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放眼望去,眼前之人,五官却和惊澜那般相像,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若说是惊澜,为何那浑身所流露的气派不一样?若说不是,如何相貌却一般无二?
红豆呆了良久,才想起问他的姓名。
“在下白云舒。”他淡淡地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李红豆。”红豆亦淡淡地道,又指着小绯道:“那是小绯。”
“原来是兰国有名的红豆公主。”白云舒抱拳做揖:“在下在白国时,常听人提起公主,对公主的才名大有耳闻,一向也很是敬仰,不想初到贵国,便与公主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你是白国人?”红豆一楞,又细细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白国的王爷,怎么会出现在我兰国的皇宫之内?王爷何必自谦为在下,白国为大古大国,纵然到了兰国,我兰国上下,亦当人人敬重。”
白云舒微微一笑:“公主客气了。”
他这微微一笑,看在红豆眼里,竟和惊澜如出一辙。脑海中,顿又现出历历往事,和惊澜在一起的种种,彼此为彼此做出的牺牲,以及萧焰归来后的种种,思及萧焰的婚事,顿又觉心如刀绞。萧焰啊萧焰,我不怪你的,只是你为何不肯告诉我原因,为何?我恨。
“应当的,王爷若无别的事,请恕本宫不能多陪了,小绯,我们走。”红豆道,对小绯吩咐了一声,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似在害怕再多看一眼白云舒的脸。
白云舒的声音,从后面清晰地传了过来:“本王一向对音律颇为喜爱,不知日后若有空,可否去向公主讨教一二?”
听了他的话,红豆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走了。
白云舒静静凝注着她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他身后又走出两个明艳照人的少女,一个道:“她就是红豆公主,原来这么年轻。”一个道:“王爷真的长得和于惊澜一个模样么?我本以为,我们王爷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人物,居然还有人跟王爷一样?”
这两名少女,一个叫明珠,一个叫玉宁,是白云舒的随侍丫环。
白云舒没有开口。
明珠又道:“何必管这些,长得再像,那位叫于惊澜的公子也死了,若是王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样反而更有利于我们行事。”
“可是她心中,明显还是有着定远王的。”玉宁道。
明珠道:“有又如何,九天之后,定远王大婚,到时她什么念想也没有了。”
九天之后,定远王大婚,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定远王府出发,到为秦芳新建的将军府上迎娶,其风光程度不亚于帝王娶妻,大街小巷围满了观看的队伍,人们争相来看他们兰国赫赫有名的定远王的婚礼,达官贵人,帝都名流都来祝贺。兰皇李绝尘也亲赐玉如意夜明珠珊瑚等物,以示皇家隆恩。
深宫真不愧是深宫,外面怎样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隔着重重宫墙宫院,这里,仍是寂寂一片。
浣雪宫中,红豆倚栏而坐,着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垂至腰下,不知过了多久,小绯从外面回来,看到她忙跑了过来,欲扶她进屋。她却挥了挥手,示意小绯不要过来。
“公主,你这是何苦。”小绯心疼。
红豆道:“什么何苦?你在说什么啊小绯,我只是坐坐,突觉、累了……”
“这……”小绯不知该说些什么。
红豆终于看了她一眼,道:“你出去了,想必已经听到了些什么,说一说吧。”
“公主……”
“说吧。”这两个略带不悦的字从红豆口中讲出,小绯只好道:“能有什么,皇上亲自派人送了贺礼过去,金池公主把圣兰展闹了个鸡犬不宁,皇上大发脾气,派人把她关进了自己宫中,并严令若无他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公主出来。”
“还有呢?”红豆又问。
“没了。”小绯道,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上次我们遇见的那个白云舒,原来他是白国的夜王,此番来兰国,说是为了皇上的四十大寿而送来贺礼,还有青国的六王爷青木欢,也到了帝都。”
“青国六王爷青木欢?他也是为了父皇的四十大寿而来?”红豆拧眉。
小绯点了点头,道:“传闻是这样的,对了公主,听说他们今天还都备了贺礼,去定远王府参加……婚礼……”说到婚礼两个字,小绯的声音明显又小了许多。
红豆扶着栏杆站起,向屋中走去。
小绯急忙跟着走进去。
可是,当听到红豆说“你帮我梳洗一下,我也要出宫一躺,既然是他的婚礼,我又焉能不去参加。”,她一下子又呆住了,公主,她想做什么呀?
白云舒带着明珠玉宁,被安排在贵宾席上,今天的主角定远王萧焰亲自去接新娘子了,所以诸宾客都在席间喝茶相候。几个兰国王室子弟在一旁喝茶说笑,浪言戏谑。白云舒只是撑了折扇,缓缓摇着,听着,看着,不言不语。
终于,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新人来了——”
他这才一合折扇,从椅子上站起。
那几个王室子弟早已一窝蜂地向门外去了。
明珠道:“王爷,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玉宁道:“我们自然要去瞧瞧,这个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变心就变心了,虽然我和红豆公主从不相识,但生平最见不得男人负心。”
她的话音刚落地,就听得一个声音道:“姑娘知道的可真多,你们真是为了兰皇的四十大寿而来么。”
听到这个声音,白云舒和明珠玉宁三人一齐向后回头。
只见一个角落里,不知何时就静坐着一华服美公子,他年约二十,发束金冠,身上衣饰华美,一看便知非同常人。白云舒三人回头的一瞬,他正将手中茶碗往桌上放去。
玉宁瞪着他道:“你是何人,我们是不是为了兰皇的四十大寿而来,关你何事!”
她生性冲动,明珠已经在一旁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结果她还是冲口而出。
美公子微微一笑:“你们白国人为什么而来,自然不关我的事,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姑娘又何必激动。只是现在谁人不知,白国虽一直号称大古第一大国,只是这十多年来,兰国逐渐强大,你们白皇心中,难道便不惊惧?”
“休得胡言!”听他那样说,这一回,连明珠也忍不住了,道:“我白国与兰国向来交好,兰国国势强盛,我们白皇自也为之高兴,哪里容得下你这等小人在这里挑拨。”
美公子目光一转,道:“是不是挑拨,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姑娘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明珠怒喝,手一摸,便摸到了袖中匕首。
刚想上前,白云舒蓦地将折扇一伸,挡在了她的面前。
“王爷!”
“王爷!”明珠玉宁一齐不甘心地望着白云舒。
白云舒淡淡道:“小婢无礼了,青木王爷莫怪。”
“青木王爷?”玉宁惊道。
明珠道:“难道他就是青国的六王爷青木欢?”
“青木王爷的名讳,岂是你们可以随便叫的,还不退下。”白云舒轻叱一声,明珠玉宁忙低头后退一步。青木欢既是青国王爷,纵然非同一国,可她们,在一般情况下,尽量还是要保持着尊卑礼仪。
青木欢这才望着白云舒,道:“白国夜王,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小王实觉三生有幸。”
“彼此彼此,六王爷乃青国名王,本王也早有耳闻。”白云舒道:“十岁杀死想要毒杀自己的太子哥哥,被皇上关进天牢,十四岁戴罪出征,领军平叛,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数月之间,杀戮过万,将叛军一举歼灭,青皇大喜,认为虽失一子,然得已偿失,遂你封为王,如此大名,本王自愧不如。”
“不想夜王竟也把本王的底细打听了个一清二楚。”青木欢不动声色,道:“都是些虚名而已,哪里比得上夜王殿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音律方面,更属天才,如此风雅之人,才是小王佩服的人。”
“过奖了。”
“定远王的婚礼即将开始,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六王爷请——”
“夜王请——”
他二人互相称颂,谁也摸不准谁的心思。
同为兰国友邦,一南邻,一北邻,如此时刻,同时来为兰皇李绝尘贺寿,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焰执着一条大红丝绸系成的红花,那一头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缓缓从王府门外走向正堂。身后人群如潮,送亲的,观礼的,花团锦簇,喧哗热闹。
就在他刚要带着新娘子跨进堂内,突听身后有人喊道:“萧焰,你站住。”
他的脚步,不由自信地站住,新娘子盖头下明亮的眼波,也在瞬间闪过了一道寒光。
连同一旁观礼的人都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红豆的。
萧焰回头,就看到了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