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一年五月初九
东方刚吐露出第一缕红霞时,两只喜鹊从远处的山林飞来,立在柏稍唧唧啾啾的婉啭弄晴。
人都说鹊登高枝,喜上眉梢,没准今儿有喜事要发生。
朱见深起床更衣后,命太监张敏梳发。徐风过处,一缕雪白的银丝飘然而下,轻轻的落在龙袍上。朱见深拾起白发,喟然轻叹,“朕已近而立之年,却依然无子,日后该由谁来继承大明的江山?”
张敏心头顿然波澜四起,握梳的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前日,怀恩来过了,告诉他一切已筹备妥当,只等瞅准时机,提点皇上。
而此刻,时机终于来了!他心一横,缓缓地、一字一字道:“陛下有儿子,已经六岁了,就藏在西内的玉熙宫。”
朱见深猛然一怔,寻思半晌,却想不出六岁之子从何而来。他转过身,厉声道:“张敏,你敢诓朕!”
张敏伏地,“微臣不敢,陛下若是不信,可召来怀司礼一询便知。”
朱见深随即遣身旁小太监前去召唤怀恩。
小太监匆匆步下大殿白玉长阶时,正巧遇上迎面而来的乾清宫总管梁芳。梁芳见他如此匆忙,心生疑惑,便叫住询问了番。小太监三言两语的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通,梁芳知大事不妙,连忙遣心腹下属魏升赶去昭德宫通风报信。
而此时,璃楉正悠然的坐在昭德宫别苑的一方凉亭中,沏了一壶“大红袍”,静静的感受着岩骨花香。万贵妃感染了风寒,仍在房中昏昏沉沉的睡着。璃楉上午的日子便空闲了下来。
别苑虽不大,却尽是瑶葩琪草,如牡丹中的红霞丹云、玉泽泛雪,蕙兰中的翠桃献寿、群英荟萃,蔷薇中的紫袍兰带、锦龙丹凤等,数不胜举。月洞门口窜进一个身影,急匆匆的穿过姹紫嫣红,奔进亭中。
“魏公公,出甚么事儿了?”璃楉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忙问道。
“这会可真出大事了。”魏升一边喘着气一边将事情经过道于璃楉。
璃楉暗自窃喜,挑眉低呼一声,佯露惊讶之色,“可真是晴天霹雳,怎会有此等事!”说完,倒了杯茶给魏升。
魏升接过,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尽光,“梁管事让咱家赶来通禀,昭德宫也好早作应对之策。”喘了口气,又道:“这会子,怀恩应该还未到乾清宫,不如现在派人赶到西苑,先下手为强。”
璃楉站起身,在亭内来回踱了几步,“娘娘连日来凤体欠安,卧床不起,许多事儿都不敢去烦扰,如今偏又闹出个这么大的事儿。”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此事已惊动了皇上,千万不可鲁莽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公公先回去盯着那头,我即刻进去禀告娘娘,一切全凭娘娘安排。”
魏升点点头,“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魏升走后,璃楉静静的坐在亭中,揭开斗彩鱼戏瓷盏盖,盏中茶水清澄艳丽好似晶莹明透的琥珀。听闻大红袍茶树生长在悬崖绝壁上,人莫能登,每年采茶时,寺僧以果为饵,驯猴采之,故而又称“猴采茶”。可见越是生在峭峰深壑、断崖陡壁这些极为险峻之地的茶芽,才会越发香爽甘醇。
凉亭旁的几株榴花树正静悄悄的绽放着,一轮金乌缓缓的越过花稍,炽热的光芒燃起了火焰,枝头的榴花燃烧起来,恣肆喷薄的嫣红,绚烂得不留余地。她的内心也如同这团团朱红的火焰,燃的炽烈。
她告诉自己:要尽可能的拖延时间,要等到怀恩将事情说明,等到皇帝前往西苑接承儿。成败在此一举,多等一刻便多一份胜算!
乾清宫里,怀恩正向朱见深讲述着自己在玉熙宫的所见所闻,站在他身后的是记录彤史的女官、六年前陪同朱见深查看内藏的近侍、内安乐堂的郑医女及内藏的管事太监。
朱见深的记忆里慢慢的浮现出了那张清丽的面容,他喜出望外的站起身,“摆驾玉熙宫!”
此时,司礼监提督陈祖生已受怀恩之命赶到了玉熙宫,一来通知吴后等人做好准备,二来谨防不测。
纪兰心为承儿换上了亲王服,这套冠服是她、吴后和璃楉花费了五日赶制而成。拜见朱见深之时,承儿着此常服出现,自然而然就确定了皇子的身份,他人就无从作梗了。
盘领窄袖赤色云纹袍、乌纱翼善冠、玉犀带和白袜皮履无不彰显着人中之龙的玉树英姿。
小豆子兴冲冲的从院外奔进来,“来了,圣驾来了。”
纪兰心蹲下身,轻抚着承儿的脸,“人群中最高大的,穿着黄色袍子的就是爹爹,记的要懂规矩!”
承儿微笑颔首,黑眸中星光点点闪烁着。
吴后平静的望了纪兰心母子一眼,目光转向陈祖生,“请陈提督先行带殿下出去迎驾吧!”
清风徐徐而过,吹散了游移的流云。天空湛蓝而明净,阳光静静拂照,给碎石小道镀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威武的銮驾正沿着这道金辉疾速靠近。
远远的,朱见深便望见了院门口的那抹幼小身影,他迫不及待的步下轿辇,飞奔过去。
承儿伏地,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儿臣拜见皇爹爹!”
朱见深颤抖着扶起承儿,目光细细在小脸上探巡着,宽阔的额头、英武的剑眉、明朗的星眸、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与自己确有几分相似!
“像朕,是朕的皇儿!”他将孩子搂进怀中,难言的激动在心头翻涌。
怀恩率先跪地,高呼:“臣等拜见大皇子殿下!”“大皇子”三字出声尤其洪亮。身后的侍卫暖殿一干人等随之纷纷跪地参拜。
高贵的身份在这片呼声中得到了认可。
玉熙宫里,清丽的身影斜倚在窗栏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幕。随风渡来一阵馥郁的芬芳,悠悠的沁入心扉。院中的兰花开了,洁白无瑕的一片,犹似天际零零碎落的白云,仿佛六年前一般。玲珑的花朵娇缀在绿叶丛间,半隐半现,欲出还羞,犹如此刻的她。
吴后走到窗前,望见朱见深抱着承儿正朝大堂走来,轻轻拍了下纪兰心,“准备接驾吧。”说完,凄然一笑,转身走进房去。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对于她,相见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