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淡,星疏,长夜更深沉。
璃楉沿着通往西苑门的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个街坊搜寻着,寻遍了幽深的甬巷、曲折的游廊、荒芜的别苑、萋靡的荒草丛,直到手中的宫灯燃尽最后一丝光辉。
脚下苍苔含露,微微带着些湿滑,一不小心,跌了跟斗。她无力的坐在蒿草丛里,泪水静静的流淌在面庞。
如若不是自己的居心叵测,承儿便不会心怀渴望,心怀期盼,便不会壮着胆踏出西内。
也许他已经被侍卫发现带到了昭德宫,一切已是追悔莫及!
她啜泣着爬起,绝望的往回走。
走近那块废旧的花池,碧水清幽泛着细微的涟漪,点点星光倒映在水中,仿佛是个巨大的水晶球摔碎了,跌进了池中。
水面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正凝晴注视着她。
“你是谁?”她讥诮的问。
“我是你。”影子揶揄的笑。
“不是,你不是我,你不是我!”璃楉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的砸过去。影子碎了,碎成无数张嘲弄的眼神,无数张讥讽的笑容。冰凉的水花溅到脸上,仿佛是它厌弃的唾津儿。璃楉举起袖子恨恨的、恨恨的拭着自己的脸,把这些秽垢抹尽,全都抹尽!
午夜的清风从身后低吟而过,风中飘来轻弱的呼声,“璃楉——”
半人高的蒿草丛间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一个小身影从草丛中闪现出来,抱住了她,“璃楉——”小人儿轻声的呜咽。
璃楉转身,紧紧的搂住他,激动的连声音都在颤抖,“小坏蛋,你跑哪儿了,可知大家有多担心!”
“对不起。”稚嫩的童音中带着微微的抽噎,“我想去寻爹爹,就朝着那个最高的宫殿走,却迷了路。”他啜泣了两下,“我记得你说过朝北极星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家,我就一直跟着那颗星星走。累了就躺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竟然在一个大房子门前,旁边还有一个人,我原以为自己在作梦......”
“糟糕!”璃楉低吼一声打断了他,惊恐不安的站起身。
不远处,有抹魁梧的身影伫立在草丛间,默默的注视着花池处。片刻后,身影缓歩移了过来。
“该死!”璃楉低低的在喉咙里诅咒了一声,脑中仅有一计可用——逃!来不及再思索,拽起承儿拔腿就跑。
“等一等。”绵邈的声音随着旷野的夜风逐渐远离。
断不可再回玉熙宫,璃楉告诫自己,当务之急得先甩掉那人,再寻个安全之地将承儿藏匿。
记得南面靠近太液池的地方有个小园,里面草木茂密,极利藏身,于是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这时,只听得“哎哟”一声,承儿摔倒了。他喘着气,挣扎了两下欲爬起,却未成功。
闻得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璃楉慌忙背起承儿,继续往前跑。
腿渐渐发软,体力渐渐不支,眼看小园就在前方,她咬紧牙关,使尽最后的余力奔了过去。
园内落红满径,似东风无意吹翻了胭脂盒,四周花影深重,天然筑起一道道斑驳陆离的屏护,二人隐入了花阴之中。
那人很快尾随进来,不远处两只宿鸟受惊而起,不安的悲啼几声,扑腾腾飞上了树梢。
“你们快些出来,我断然不会伤害你们。”那人将声音压的很低。
朦胧的月光透过叶梢流溢下来,映照出了来者的轮廓。只见他双鬓染着几茎灰白,坚凝的前额上横着几道光阴锋刃刻下的褶痕,粗黑的眉毛微蹙着,眼睛深邃而锐利,透着一种无所畏惧的胆识,嘴角略下垂,隐隐显出一种刚毅之色。
“怀恩!”璃楉心下一惊,同时又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怀恩乃司礼监掌印太监,官居内臣之首,职权如同内阁首辅。璃楉与他有过数次碰面,所以并不陌生。怀恩此人清廉不贪,刚直不阿,曾多次御前直谏保护朝廷忠臣。
璃楉暗自掂量:倘若怀恩愿助承儿一臂之力,那云开月明指日可待。退一万步,即使他不肯相助也断然会紧守秘密。于是,她起身低唤一声,“怀司礼!”
怀恩扭头,定睛一瞧,大惊失色,“璃楉姑娘,怎会是你?”
璃楉牵着承儿走出灌木丛,向他道了两个万福。
怀恩疑惑的目光飘落到承儿身上,“这孩子究竟是......”
“怀司礼若想知悉,就请随我往玉熙宫走一遭吧。”说完,领着承儿往园外走去。
一路上,怀恩讲述了遭遇承儿的经过。
星夜,他在司礼监经厂整理因潮损尘霉毁坏的书籍,忽听见窗外有响动。回过头,见一黑影从白锦窗纸闪过。他推开门,便见靠着门柱打盹的承儿。他叫醒承儿,询问一番,得知其住在玉熙宫,遂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尚无人发现,悄悄将他送回,顺便也打探一下他的身世。
璃楉记得承儿曾说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可为何又出现在司礼监经厂?莫非他在既困又累、既急又怕加之天黑的情形下,脑中产生了错觉?
她懒得再细细斟酌,小孩子嘛,心智发育尚未完全,迷迷糊糊也是正常之事,重要的是他现在平安回来了。
回到玉熙宫,璃楉请怀恩在外稍作等候,自己先带着承儿进屋。
步进大殿,小豆子正靠在隔扇门旁,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抬眼瞧见承儿,激动地嚷道:“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回来了。”
纪兰心和吴娘娘闻声急奔出来,纪兰心抱起失而复还的小儿喜极泣涕。
几番欢喜,几番眼泪后,璃楉方告知众人是司礼监掌印怀恩送承儿回来,他此时正在院中候着。
纪兰心放下承儿,黑眸里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而吴后却很镇静,对于怀恩,她或多或少也知晓一些。她让小豆子带承儿到里面暖阁就寝,然后对璃楉道:“快去请怀司礼进来。”
璃楉领着怀恩进到屋中,待彼此礼数一番后,方道:“怀司礼为人正直,有胆有识,对万岁忠心耿耿,夫人快将小殿下的身世道与怀司礼,相信怀司礼定然可以帮到你们母子。”
纪兰心迟疑不决,最后在吴后的鼓励下,方将自己的遭遇和承儿的身世一五一十的娓娓道出。
夜风轻扣帘栊,时而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室内一烛荧然,红泪滚滚滑落,一滴一滴的堆砌在桌面。
怀恩仰天长叹一声,“佞妃当道,后*宫暗无天日,今龙脉幸存,是天佑万岁,天佑我大明。”他拱手毅然道:“请夫人放心,老臣自当竭尽所能,让夫人母子早日脱离冷宫,重见天日。”
纪兰心起身,步到怀恩面前深深一拜,“怀司礼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感激不尽。”
怀恩走后,吴后悠悠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牖,遥望着满天璀璨的星光喃喃自语:“天真好,不知东风何时才会刮来?”
她回过头,眼光从璃楉和纪兰心身上拂过,落在燃烧的红烛上,两簇火焰在深幽的瞳仁中闪烁、跳跃,“我作梦都在想象着万贞儿那一刻气到扭曲发紫的脸孔。”她的嘴角露出微带狞厉的笑容,仿佛是给仇人致命的一击后产生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