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春是认定洛寒在本城绝无比他更亲的亲人,留下她没有别的想法,一心想疼爱疼爱这个可怜的孩子。洛寒回答得那么坚决,姜迎春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宫少青和俞子修则因为知道了洛寒就是小黄毛,又知道她那个姑父并不是真的姑父,也满心以为洛寒就算不是认祖归宗,也是回归了亲人的怀抱,怎么会不喜欢留下来呢?没想到洛寒张口没二话,就说她要回去的。这个回答真是让人失望,甚至就可以说是让人大失所望。
宫少青和俞子修相对着互相用眼睛询问,又互相摇头。洛寒看大家这样的神情,想要解释却又难以启齿,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看着难受,感觉好像让她留下来是件很为难的事儿。
洛寒听到爷爷的话,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在这儿睡觉啊!自己一个晚上下来保不齐就要给床单被褥染玫瑰花或者画梅花,这屋里不像姑姑家只有一个半大的小子,这里可是有两个她都喜欢的大哥哥。要是……这个洋相不能出啊!
“洛寒——”
俞子修想,他毕竟和洛寒相熟些,总不能让爷爷请求洛寒留下吧。他就这样叫了一个长声,带着责备的味道,提醒洛寒再考虑考虑。
洛寒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也想留下来啊。可是……
洛寒沮丧地给俞子修展示一张苦瓜脸,突然,她眼睛一亮,对了!子修哥哥是知道……
洛寒开始对着身边的俞子修打手势,先指指冼手间,又指指自己的鼻子,然后再指指自己的包,最后朝着俞子修连连摆手,并且一双眼睛瞪着他做出“你明白了没?”的神情。这一连串的高难度哑谜看得姜迎春和宫少青满脸疑惑,俞子修却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洛寒昨天的无措他是亲眼见到的,料想她不是没带着纸垫就是担心弄脏了哪儿或是没有换冼的衣服,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再加上刚认回来这可爱的小黄毛,怜爱的指数又加了倍。情不自禁伸出一只胳膊揽了洛寒到胸前,下巴轻柔地抵在洛寒的头上摩挲着,轻声地温柔地说:“没事儿,有我呢!”
姜迎春和宫少青看到这情景,都有点儿呆。各自心怀“呆”胎,呆的内容不同,但都不仅复杂,还会生根发芽。
这时候,洛寒的包里传出手机的铃声——
“洛寒,你不回家了吧?”
“姑父,我在爷爷家……”
“什么?不对,不是爷爷,是表姨公。……嗯,没关系,叫爷爷一样的。我都知道了。你就在你表姨公家里住两天。又下大雨了,我正要提前下班去学校接君君。他骑单车,这么大的雷雨不方便。顺便也接你姑姑回家。”
“这样啊。那我就住一晚,明天回家。”
“随你便,你自己看情况吧。洛寒,在别人家,要知道轻重……好了。我不说了,挂了啊。”
“姑父再见。”
……
“爷爷,噢,叫错了,表姨公,我今天不走了。”洛寒喜忧参半。
“好好,不走就好。别叫什么表姨公,拗口,就跟着哥哥叫爷爷吧。”姜迎春开开心心地挽起袖子去冼手,准备加入包馄饨的队伍。
“洛寒,要照你这么叫,我也不能叫爷爷了,我是跟着少青叫的。叫爷爷好,亲热。少青,沾你的光,我白得了一个爷爷,还多了一位老师奶奶。是吧?”宫少青同学正在寻思中,不爱回答。只是翻翻眼皮子,转转眼珠子。
“来,看看爷爷的手艺。”姜迎春坐在了洛寒的对面,左手心里窝着面皮,右手往面皮窝窝里搁了一大勺子馅儿、卷起,然后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像一对钳子,分别从两头夹住皮边儿,反转着使劲地一捏。哇噻!好漂亮好可爱的一只大肚子馄饨,乖乖地坐在那儿。再看洛寒的馄饨,不是坐不住就是破了肚,几乎没一只能叫作品,只能勉强叫产品中的次品。
洛寒扁扁嘴做怪脸:“爷爷,我好丑哦~~”。
“爷爷,我好丑哦~~”姜迎春又学洛寒的腔调,“是爷爷丑,洛寒可不丑。洛寒啊,你看我背后墙上的字画,是草书,你这个年纪不熟悉。念念看。”
雪白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字体狂放笔触遒劲有力的书法横幅。
“读陆游……反其意而用之。”洛寒一脸兴奋,“爷爷,这首词……嘿嘿~~我不光会背,还会唱哦。”
也没人鼓励她唱,她自个儿就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唱起来: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首歌有两个版本,一是民歌,一是京韵。洛寒唱的是前一种,本就旋律优美,洁寒唱起来虽说没放开声音,却也婉转动听,尤其是唱到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带着小女儿的娇憨和与生俱来的本真,稚嫩中透着一股向上的力量,听的人仿佛能感受到傲雪迎风绽放的梅花那俏丽的身姿和勃勃的生机。别有意韵。
俞子修听得有些心旌摇荡。
宫少青听得心神恍惚,脑子里很文化地闪现出一句诗“自在娇莺恰恰啼”。
姜迎春一边听得有滋有味,一边有点儿疑惑——小姑娘开口就说“这首词”,而不是说“这首诗”,有点儿不简单。如果是子修和少青,准是“诗”而不会说成“词”。
“哟,这是谁在这儿唱《咏梅》啊?这嗓子,上我们老年合唱团不错。”谁也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姜迎春的夫人王雅玉回来了。声音清亮,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老太的声音。
“老姜头,你又穿我的拖鞋了?”她说着话开了鞋柜没找到自己的拖鞋,随口赖老伴。
“王老师,你穿我的吧。你的那双洛寒穿着呢。你没淋着雨吧?”宫少青坐在最靠近玄关的位子,站起身子对他的姑奶奶老师说。
“青儿,你又赤脚了?哟,在包馄饨呢!你放心,我淋不着雨。都抢着送我回来呢。”
“哥哥,我也喊王老师啊?”洛寒悄悄地问身边的俞子修。
“姑奶奶是我俩的小学老师。我们一直这样叫,你喊奶奶还是王老师都可以。”
“洛寒,喊王老师。我家玉儿不喜欢人家叫她奶奶,怕叫老喽。”姜迎春也和洛寒说悄悄话。
没想到这位王老师不仅声音年轻,耳朵也年轻,把姜迎春的话给逮住了。“那是,姜老头,我可是足足比你年轻了一千零一天呐!”
和姜迎春的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相反,王雅玉黑发齐肩,身材丰润,脸颊夸张地又红又胖,颇有福相。眯眯的眼睛像个笑菩萨。
洛寒站起身子,甜蜜蜜地叫了一声:“王老师奶奶好!”
“语法错误,这听起来就是王老师的奶奶好。不好。”不等洛寒道歉,王雅玉走到了洛寒面前,“哟,好可人的姑娘!姜老头,奇怪啊,这姑娘我好像哪儿见到过。”
“都让你给打岔了,我们正在说呢。”姜迎春不想脏了手,用脚背勾着椅子把椅子从餐桌底下往外边挪出一点,再用胳膊肘儿碰碰椅背示意老伴坐下。
“说什么?这首《卜算子·咏梅》?”王雅玉坐了下来,扭转头指着横幅问老伴。
“没错,你不会忘记吧?”姜迎春的脸色和语气都有些严肃,摆出一副如果王雅玉想不起来他说的“不会忘记”就立马要和她过不去的模样。
“老头子,这里头含着你和孩子们的名字,我怎么会忘记呢?”姜夫人嗔怪地轻轻推了姜迎春一下,“没头没脑的,小姑娘唱《咏梅》和你们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得得得,先不说有没有关系,你把这里面的名堂一五一十地讲给孩子们听听。好吧?”
王雅玉虽然不解老伴何意,却也不想老伴着急,就真的一五一十地讲起来:“先啊,和你们说说你们姑爷爷的名字。他叫姜迎春不是?大白话,就是‘将迎春’,因为他出生在立春。你们姑爷爷自己酸,崇拜毛主席,硬是骗我他的名字取自这首《咏梅》,说很有意境。……”姜夫人看到老伴用手背推了一下眼镜,用带着气恼的眼神盯着她,一点也不经逗。就故意转了身把一个宽阔的背脊朝着他。朝着她的青儿说话。
“后来你大阿姨生下来,他就给取了其中的‘冰’字,叫姜冰冰。两年后生你二阿姨……”姜夫人看到她的青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又转了头问老伴,“姜老头,青儿猜着了,我还要不要说啊?”
姜迎春脸色凝重起来,看了洛寒一眼,闷声说:“继续。和你说了要一五一十的。”
“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王雅玉嘀咕了一声,只好继续——
“你们二阿姨就取了其中的‘笑’字,叫姜笑笑。青儿、修儿,你们别笑,听我这样一说,你们就以为自己全都知道了,其实,这里头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最好听了。说起这个名字啊,我心里就难受。笑笑的妈妈……就是你们亲姑奶奶,下半夜生了笑笑,天刚亮她就……就过世了。可怜的孩子,一口奶也没吃上。那是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过去,身边啊,天天都有人饿死,喂婴儿的食品真是不好找,这孩子不吃奶不得饿死了啊!?你姑爷爷这边还伤心着大人,那边又……愁啊!”
说着说着,王雅玉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三个小辈叹了口长气,接着说:“说给你们听,你们听起来会像听天书。可那是事实啊!那天,青儿的爷爷带着噩耗去乡下见太奶奶,第二天就赶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给笑笑带回个奶妈,这奶妈说起来还是你姑爷爷的远房表妹。这位远房表妹前一天刚死了个吃奶的孩子,奶水还在,正好奶笑笑。……哎呀!我要上厕所了。长话短说吧,还是和你们说这第四个人的名字。过了几年,这位表妹又生了个女儿,名字是你们姑爷爷给取的。这孩子姓梅,又是冬天生的,你们姑爷爷就用了个‘雪’字,给这个女孩子取名叫‘梅映雪’。真正是个很有意境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