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
那夜间悄悄降落的大雪，令团簇枝头的娇红梅花禁不住这阵琼花乱玉挤占枝头，簌簌飘落下来，又瓣瓣点缀在洁白雪地上，如在这素洁大地之面上轻施了层动人胭脂一般。
灵梦让素颜将车臣国那一众随从留在马车旁等她，一如旧时那般，同幻儿漫步走进雪地里。
幻儿一路直牵着灵梦来到王宫御花园内那几株已被大雪压弯枝头的梅花树旁，方松开灵梦手径自跑到一株梅花树下，轻轻摇晃了下梅花枝干。那枝上积雪经她这么一摇，伴着梅花花瓣簌簌纷落了下来。
幻儿仰面迎着头顶簌簌落下的雪花、梅花欢喜道：“姊姊，你看啊，多美！”
“是啊，好美…”灵梦望着树上纷纷缀落的红白梅雪，不禁又记起锦川常对她讲的那个凄美故事来。
“传说梅花原与百花一样盛开在春暖之日…”
灵梦想着那个传说，心中一阵生疼。
“姊姊…”
幻儿突然将小手攥进亦梦手心紧紧握住，仰面望着灵梦满眼恳求道，“姊姊，你别走了好么？别再离开幻儿了！”
灵梦低头望向幻儿，将她搂进怀里，面上满是悲伤。她亦不愿再离开，亦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
幻儿依在灵梦怀中哽咽道：“姊姊你不要走，我不要姊姊再去车臣受苦…姊姊，他们称姊姊是玉蝶王后，姊姊是代幻儿嫁到车臣的对么？”
灵梦听罢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幻儿道：“傻妹妹，那只是个封号罢了，姊姊并没有受苦…幻儿，”灵梦一脸怜惜看着幻儿道，“好妹妹，姊姊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不能看着幻儿长大，看着幻儿继承王位…”
幻儿一听哭道：“只要姊姊不走，幻儿会好好读书、练武、习琴…幻儿什么都听姊姊的，姊姊你别再走了好么？”
灵梦黯然道：“幻儿，姊姊多想你能和锦娴一样，欢喜做什么就做什么，每日里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可你是玉蝶公主，真正的玉蝶公主，是仙落王储…”
“我不要…姊姊…”
幻儿哭摇着灵梦央求道，“姊姊，我们回沁心谷…你和锦川哥哥都回沁心谷来好不好？”
“锦川…”
灵梦心头一痛，经幻儿这般一摇，心口猛的又一阵剧痛，她忙伸手扶住株树站定，却只觉一股热流直至心田窜涌了上来，“噗”的一声，一口鲜红热血直吐了出来。鲜血浸染在洁白雪地上，不一时，便被纷飞大雪淹埋。
“姊姊——”
幻儿惊呼了声，双手扶住灵梦，一边急取了绢子与灵梦拭血一边向身后哭喊道，“来人——”
“幻儿别哭…”灵梦面上一片苍白，伸手掩住幻儿嘴巴道，“姊姊没事！”
“幻儿…”灵梦微微一笑低头上下打量了番幻儿，将她搂进怀中道，“幻儿又长大了，倘若母亲能看到幻儿长这么高该有多好…”
“母亲…”
幻儿听罢蓦地抬头，面上挂着晶莹泪珠仰望着灵梦连声道：“姊姊，幻儿母亲是谁？母亲到底是谁？”
灵梦低头望着幻儿，一脸怜惜道：“母亲是…”
“梦——”
不远处，锦川看到梅树下相拥在一起的姊妹二人，放缓了步伐，不一时，大红喜服上便落了一层洁白雪花。他面色凄然望着梅树下立着的灵梦，唤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毒只涂在雄鸳鸯上…”锦川心头微微颤抖着。她这是…要他死么？
“锦川…”
灵梦松开幻儿，转头痴痴望向锦川，黛眉紧锁。
“梦…”锦川轻步走至灵梦身前，伸过手去，一如往昔那般往她紧蹙眉头抚去。
灵梦心中一酸，后退了步避开他手，摇头哀伤望着他。她知道他心里还有她，知道他放不下她，可他将是别人的夫君，她不该再痴缠着他令他痛苦，她理应离他远一些。
锦川见灵梦躲着他，心中一痛，上前一把将灵梦拉入怀里，紧紧搂住，只觉她瘦骨如柴。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令她在异国他乡百般受辱。他曾那般信誓旦旦说她就是他的王城，曾说他守着仙落边城只因城里有她，可他既没有守好她，亦没有守住边城。他对她说了那许多山盟海誓、甜言密语，却未能将她自苦痛中解救出来。他送了她那一对翡玉鸳鸯作定情信物，可到头来却任她在异国受苦而迎娶别的女子为妻…
是他负了她，前世是，今生也是。纵使她恨他，要他一死，亦没有什么过错。可静宜…她不该代他死。
“救她…”
锦川紧紧搂着灵梦怆然道，“梦，是我对你不起…救她好么？她不该代我去死…”
“你说什么？”灵梦轻推开锦川，双目愕然望着他。
“玉蝶王后！”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咬牙厉喝。
灵梦抬头，只见静哲王子率了一干侍卫踩着大雪沙沙围了上来。
静哲跑上前来，向灵梦恨声道：“玉蝶公主！我巨鹿与仙落世代交好，并未生过半点嫌隙，我姊姊又与你自小相识，情同姊妹，你为何要对她下如此毒手？”
“什么？”
灵梦一脸茳然不知所云，问道，“静宜妹妹怎么了？”
静哲听罢怒道：“你这妖女，是你送了那毒鸳鸯来害我姊姊，现在还装作不知！快将解药交出来！”
“你胡说！我姊姊才不会害静宜姊姊！”一旁幻儿见静哲污蔑亦梦下毒，只身上前护住灵梦道。
“鸳鸯有毒？”灵梦一愣，蓦地望向锦川，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原来，你也…”
灵梦望着锦川，面色转而变得凄然，他竟然怀疑她。灵梦抚着胸口，心中一阵难受。
“上——”
静哲向身后一声喝令，持剑便冲了过来。
“静哲，住手！”
锦川一把将灵梦同幻儿护在身后，喝了声只身拦住静哲仗剑上前。
静哲见此一愣道：“姊夫，你竟护着她？我姊姊都要死了你却护着这妖女！”
静哲说着大怒，长剑在锦川身前一挥，意欲趁他避闪之时绕过他刺向灵梦。未料锦川并未避身，只护着灵梦后退了几步。
灵梦心中哀伤，一时痴痴任锦川护着，抚在胸口的手指不经意间碰触到胸前贴身佩戴的那块玉坠上，不由微微一怔。
“这是一块灵玉，生于南境温泉之下，据说可以解毒辟邪，爱妃要常将它贴身佩戴，可保佑一路平安。”
“解毒辟邪…是他…”
灵梦心头一惊，自颈内掏出那块色泽奇特的蝶形玉坠来，紧紧攥在手心，努力回忆着。
她走前，车臣国王一直把赏着那对鸳鸯赞不绝口，还说那鸳鸯一雄一雌，是否是送与新郎新娘的…
此时，静哲长剑“刷”的一声自锦川胸前一扫而过。只听“哧”的一声，锦川胸前衣襟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衣襟一开，锦川身上所穿喜服自肩上滑落了下来，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那件素洁白衣来。
静哲不禁一怔，瞠目望着锦川衣内那一身素服，痴愣道：“大喜之日，你竟然…竟然穿一身素服在里面？”
锦川低头望着身上那一身洁白素衣，亦不禁微怔。
“你…”
背后灵梦怔怔望着锦川贴身所着那一件白衣，不禁泪盈眼眶。那是她亲手为他缝的…
灵梦喉头凝噎，望着锦川泪珠似断线一般簌簌落下脸颊，“我知道你想帮我，帮我一起撑着仙落，可是…”
锦川一伸臂紧紧搂灵梦入怀问道：“还恨我么，梦？”。
灵梦落泪道：“我怎会恨你…我一直知道你一心一意对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守誓言…”她一直知道他一心待她，一直知道，可她却辜负了他，过去是，如今也是。
静哲看到这情形愣住了，他一直敬重的姊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车臣国的王后搂抱在一起。静哲颤声道：“你…你们…混帐——”
锦川听到静哲这一声喝骂，心头一颤，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却越发将灵梦抱得紧了，他舍不得再放开她…
“你们…”
静哲颤抖着身子，怒喝了句：“你们成心要我姊姊死！”说着，咬牙直朝灵梦背后刺了过去。
“梦…”锦川一把推开灵梦，伸臂紧握住静哲手臂，望着那柄已刺近他胸膛的寒剑，突然如有所悟。
天界有云：“前世因，今生受”。前世是他亲手施法使她仙魄涣散显些化为虚幻，今生他要想打开袖中那一对鸳鸯助她重回天界，脱离人间苦海，或许，亦只有幻灭才行…
凡人之死是肉体腐烂，灵魂得以轮回，仙人之死则是仙魄幻灭，超出轮回化为虚幻，永消灭于天地之中。锦川此时已是半人半仙，因他会像凡人一样容易死去，可死后却得像仙人一样幻灭，化为虚无。而仙人幻灭之时仙体会释尽所有法力。
或许他的幻灭，能令那一对鸳鸯重新开启，释放出梅仙元神，助她重回天堂，至此远离尘世纷扰。
锦川心念电转间，突然抓紧了静哲手腕，只一用力，那柄锋利寒剑立时没入他腹中，顿时鲜血如注般顺着剑柄涌了出来，浸染了大片雪地。
“锦川哥哥——”
“姊夫！”静哲望着锦川腹中如注鲜血，全身一软，满眼惊恐望着那柄长剑已全部穿入锦川体内，退步倒在雪地里。
“锦川，锦川…”灵梦扑过身去，急忙捂住锦川剑伤处如注鲜血。
“梦，救她…救她好么？”锦川奄奄道。
“静宜…”灵梦一怔，随即伸手一把自项上拽下那块玉坠，递向静哲急道：“这玉能解百毒，快拿它去救你姊姊！快——”
静哲一愣，慌忙自雪地上爬起，接过那玉坠踉跄着步子带人跑去玉瑾宫救人。
氤氲天空中渐渐纷飞起鹅毛大雪，片片晶莹剔透，转眼间，似一张连珠纱帘自天际连绵垂落。
灵梦同幻儿扶着锦川躺在梅花树下，伸手小心将长剑自锦川腹中拔出，鲜血再次涌出，浸染着大地。灵梦将剑扔到一旁雪地，痛声问锦川道，“为什么？为什么？”
锦川抬头仰望着天空簌簌飞雪及头顶梅枝上纷纷坠落的梅花花瓣，面上满是欣喜，问灵梦道：“梦，你还记得…那个传说…”
灵梦望着漫天纷飞琼花，点了点头，泪如雨下道：“传说梅花本与百花一样同开在春暖之日…”
锦川伸手拭去她面上泪水道：“那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我对你…说的话么？”
灵梦嘴角微微一笑道：“那时你拦住我的马，拽住我手中马鞭对我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梅花仙子…’”
锦川凝视着灵梦双目，黯然伤痛道：“你可知道…前世…你就是那位方修练成仙的梅花仙子…而我…”锦川仰面迎着簌簌雪花面色悲道“就是那位冷酷无情的冬雪之神。”
灵梦蓦地一愣。怪道她生来喜梅爱雪，却原是前世那般夙愿未了。
“这鸳鸯…”
锦川自袖中取出那对用锦布包裹着的那对翡玉鸳鸯，握在手心。
灵梦哽咽着，伸手握住锦川手心那对鸳鸯，禁不住落泪道：“这鸳鸯永远都是一对…”
锦川听罢心中越发伤痛，伸臂将灵梦紧搂在怀中，握住她手中捧着的那一对娇红鸳鸯道：“这鸳鸯…乃是天界神物…你的元神…前世记忆…都被封在这鸳鸯之中…女神答应我自削神级来换你重回天界…可我下界找到你之后…却没有法力再打开这鸳鸯…”
一旁幻儿泪眼望着锦川手心紧握着的那一对翡玉鸳鸯，好似…好似十分眼熟…她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这对娇红鸳鸯，锁骨处复隐隐痛了起来。
“已经够了，锦川…”
灵梦热泪一滴滴滴在怀中那一对翡玉鸳鸯上，手指轻抚着锦川那一张苍白面庞道：“我只要有你在身边…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身在何处都是天堂…”
锦川微微一笑，伸手够到灵梦眉尖，拇指轻轻自她凝蹙双眉上抚过…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她会重回天界，重列仙班，只要他死…
“锦川哥哥——”
“锦川…锦川…”灵梦泪眼怔怔看着锦川已紧闭双眼，胸口如遭重击，“噗”的又一口血直吐了出来。
“姊姊——”幻儿吓哭了，忙扶住灵梦。
痴木许久，灵梦回头看向跪在身边哭泣的幻儿，微微一笑道：“幻儿，姊姊没事…”
灵梦说着，望向幻儿手中那条已被鲜血污红的帕子又道：“幻儿，这帕子弄脏了，你去换块新的来好么？”
幻儿面上挂着泪，满眼愕然看着灵梦。灵梦微笑着连声催道：“好妹妹，快去吧，换块新的来，快去！”
幻儿手中握着帕子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去。灵梦望着她背过身去，心中默默道：“对不起幻儿，姊姊不能再帮你了…”
锦川死了，就死在她面前。灵梦突然间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变成一具空壳一般。一直守护在她心里的那个人死了，她一颗心便似自高空坠落一般，跌个粉碎，什么家国天下之志也都跟着碎了，唯有的一丝触痛便是他的死…她也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弱女子…
灵梦突然一伸手自雪地里拣起自锦川腹中拔出的那柄带血长剑，
望着幻儿手渐渐远去背影，灵梦自身边雪地里拣起那柄带血长剑。
处身在这纷杂世事里，再美的誓约都会被尘俗污浊得苍白无力，唯有死亡能让它恒久留存。
灵梦自地上拣起那柄沾有锦川鲜血的长剑，对准了自己胸口，双手方要用力，锦川手心中那一对鸳鸯突然缓缓升自半空中，相对旋转着放射出数道红光来，转瞬间，那道道红光中又释飞出无数精致嫣红梅花花瓣来。
灵梦愕然，泪眼望着那一对鸳鸯释放出的娇红花瓣，渐渐凝聚成朵朵五瓣梅花朝她飞来，最后又如蒸雾一般渐渐消释在她身上。
随着半空中那一对翡玉鸳鸯相对旋转着合二为一只同身双头鸳鸯，灵梦额头渐渐绽放出一朵娇红梅花印来，晶莹闪着光亮，与此同时，她全身犹如被一道闪电自体内一穿而过一般，眼前一昏。
『“梅花仙子，只要你知悔，我会请圣蝶女神网开一面，仍许你重返天界为仙！”
“我不悔……雪神，终有一天，这寒冬日里绽放的梅花，会让你记住我，永远不会忘记…”
……』
存封于那对翡玉鸳鸯里的前世记忆如画卷般在灵梦脑中卷卷展开，前缘爱恨似潮水般在她脑海涌现。灵梦面颊滚滚滑下泪来，缓缓睁开双眼。
前世，她是方列入仙班的梅花仙子，而他是上界最为孤高冷傲的冬雪之神。她心慕于他，为他私改花令，而他，辜负她一片深情…
“为何非要这样，雪神？为何历经过前世今生，你却仍不明白…倘若没有你，天上人间又有什么区别？”灵梦挣扎起身来，偏头望着身体已在一点点如露消散的锦川，双臂紧紧搂住他悲声道：“为何？为何你前世辜负了我，今生却还要弃我而去…为何？”
灵梦心中悲痛，眼见着身边锦川身体一点点消散幻灭，一施法，双指并拢往额头那一朵娇艳梅花印上用力点去。
倘若要以他的幻灭来换她重回天界，她宁愿与他一起化为凡身，永远留在凡间，长眠地下。
伴着额头那朵盛放梅花渐渐自灵梦额头消失，空中那只同身双头鸳鸯复旋转化分为二。
元神再次被自体内逼出，封回那一对翡翠鸳鸯之中，灵梦全身乏惫，依躺进锦川怀里。
倘若能与心爱之人依偎躺在这梅雪纷飞之时，永远这般依躺着，不用再去理会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却也是极美的一件事。
仰面望着天空簌簌飞雪，望着枝上繁簇梅花瓣瓣自枝头坠落，灵梦枕在锦川肩头缓缓闭上双眼。
倘若这场大雪正是玉蝶女神赐予她的，就让它洗净她身上所有污浊，陪他一起，长眠地下。
“不——”
幻儿终忍不住回过头去，吃惊望着梅树下灵梦与锦川身子一点点在消散幻灭，嘶喊了声，扑过身去。
漫天琼花仍纷扬飘飞着，北风吹起，梅树上积压着的雪花伴着花瓣，簌簌纷飞旋舞，飘落雪地里，已分不清是梅花染红了雪，还是血染红了梅花。真好一场雪纷飞：
天赐琉璃雪，地赏锦华缎。
銮仗十余里，钟鸣凤九天。
怎奈梦佳期，风寒鸳鸯乱。
皓腕凝剑起，花惊飞红溅。
魂飞魄迷离，留梅空摇曳。
最怜梅节气，独尊雪高洁。
纷纷梅依雪，朵朵俏妆颜。
疑梅何娇仪？为饮情人血！
不远处，素颜同明依带着一众素衣女子，朝着雪地里那一片遮天红光飞赶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