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琅十四岁的生日宴会举办的并不大,然而雪琅登高一呼自己长大的瞬间才发现原来在场人似乎都已经醉了,或者说发呆。
雪琅掠过现场各种醉酒状态,当然还是拿筷子戳了最下的去手的先生,“先生,先生,你喝了很多?”
思存醉眼哀怨的看了雪琅一眼,抱着酒壶趴在桌子上长歌当哭,“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而后进入回忆过去的痛苦状态。
对思存而言,那是异常惨烈的三年。
三年前孝贤走后,倾夜对雪琅的政策突然宽松。
比如,在和且容研究过雪琅遭绑架事件后,经当事人雪琅一口咬定原因就是她被点穴了,不然以她的神速和智慧绝不会深陷囹圄,于是倾夜审核并批准了她要学习点穴的申请,学贵在练,拿自己练不方便,用动物练她舍不得,怕一个点错位置,轻则骨折,重则归西,于是先生义不容辞的被看好并被深入实践。整整一年每天都有两个时辰站在那里被她戳。
她对每一个穴位的掌握先生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学笑穴的那次,先生哭了笑笑了哭大约一整夜,那晚苏克草原上鹰鹊盘旋奔走相告,附近来了一只怪兽,大猿就此专门召开会议,要不要和狼群暂时团结一下对付外敌……
学止血穴位时,思存坐在房顶威胁,表示她要是为了学个破点穴给他放血,他宁死不屈,腿还向房檐下低了好几寸以死威胁,雪琅很乖巧可怜的请他下来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思存大呼别以为他没看见她进厨房拿菜刀,雪琅却见房顶小白似乎在啃先生屁股,意欲提示嗓门也就高了那么点,“先生小心!”思存后面屁股疼前面被她雷吼,滑过草垛撞过栏杆毫不顾虑的摔下来,胳膊大腿腰血迹斑斑,雪琅一边迅速在他身上实验着止血的穴位,一边解释菜刀刚才是容姨让她去拿的,当然没说给他准备的不过是一把小小刀,但是现在,用不到了。
思存长叹一声醉眼迷蒙滑落在地倚着桌子又喝了两口,空倚雕栏,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雪琅欺负他那也罢了,兽嘛,谁怪他当年离家出走未遂,可是那个传说国士无双看起来的最讲理的公子也不善待他,他当然知道,这缘于当年那个婚约,倾夜看起来通情达理,心眼小的很,尤其是在女儿问题上,绝对和小女婿吃忘年之醋,不然为何每次雪琅要去对面看兰湛时,倾夜总是示意他陪她练点穴,或每次兰湛派人来请雪琅时,倾夜便说她不在思存去看看吧。
去看看也行,毕竟对面那位温文尔雅待人和善,虽不爱说话却是语出惊人,精华内敛,与他下棋谈道论古书,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但他有一个弱点和癖好,弱点就是病发频繁,犯时严重,癖好就是他只喝雪琅端的药,弱点爆发的时候便是癖好需要的时候,这时候雪琅不在,谁的药也不吃病势愈演愈烈,待得东窗事发雪琅得知自然来揪先生耳朵,小七不舒服了才会叫人来找我,你不告诉我,自己去掺和,先生你既多事又讨人厌!
先生我可不是既多事又讨人厌吗——去问你腹黑的老爹!思存终于从桌椅上滑下来躺在地上,把最后的酒灌进嘴里,他当然还忘不掉最令他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公子让他做兽医!他要是真的学了兽医,他非得被雪琅这只兽捆绑一辈子,想当年打劫他就是为了找兽医,他不干啊,他根正苗红不考状元也混个榜眼,兽医,想都别想——
雪琅一直看着今天颇为失态的先生,关切道,“先生,你为什么看起来很像是要哭,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体贴的省略掉先生往日说她的那一句,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且容却过来把思存扶起来,擦了擦他脸上的酒水,“这几年你受苦了。”思存闻语抱着且容胳膊醉语不成声,“还是姑姑最好!”
且容似乎也微醺,让思存靠着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果然思存闭眼睡了。
不知不觉便也回忆起这三年,她回忆的重点的自然是公子,从孝贤踏进倾夜小筑的那一刻便知道此后的公子是潇洒不得了,一开始,是狠下心不管对面那位,雪琅却是脚下生风两个家,一会这边一会那边,与那明明说十八岁绝不留情坚决退婚的小夫婿卿卿我我的,病发时相濡以沫体贴入微,病不发时相谈甚欢,尤其是在倾夜这里受了委屈,隔着窗子都能看见兰湛给她擦泪珠,又抱又安慰,不一会绝对笑颜。
而那位兰湛宠雪琅宠的不像话,大雪纷飞和雪琅跑出那么远去找只鸡,自己明明身体不好却偏偏骑马和她一起疯,为了救一只梅花鹿摔得满身是伤,他所有在倾夜小筑被拒绝的愿望要求只要踏进对面房间泪珠换成笑颜,证明都会在那里得到满足。
这样下去,很可怕的——且容怕的可不仅仅是日久生情,真的成就了这一双,而是这个从宫中锦衣玉食的小太子真的会喜欢这个小兽?他会不会只是为了自己的病。攻心者,最可怕,俘心者,帝王之术,碎心容易补心难,她倒愿意自己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且容怀疑惊风不动的公子是不是这次沾染了一点点她的爱操心,他全心研究药物,除了家国道义,难说没有赶紧治好这位送走的私心。那是去年的春天,公子做出了决定,“这一年我试过几千种药物,你的病基本上不可治愈,如今只有针灸,却是刺骨之痛,而且也没有十足把握。”那位却是点点头就应,也并不惧怕,撑着苍白的脸浅笑,“有劳公子。”
所有家国、亲情、爱情的恩怨情仇夹缝之间的倾夜公子虽然保持着一贯的风轻云淡超凡脱俗,这三年内心的交锋,舍与弃还有那小心翼翼的看着雪琅那颗心,苦了思存,让他学兽医不过是应了雪琅多年前的请求,满足她的愿望,这个娃娃的性子真又不设防,谁和她一样爱护动物自然就会很容易建立起感情。
刚才她陪公子去了扶梨墓前,他自己独饮,让她离开。
且容想来想去头愈发的疼于是靠着思存那个苦命的人很没长辈风范的也闭眼了。
厄,雪琅回头歪着头研究了下斜倚着小亭的小七,看到他清眸狭细如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拿手戳戳他的鼻子,却一下子戳在人嘴上还大言不惭道,“你也喝醉了,怎么鼻子眼睛长在一起。”
兰湛宠溺一笑,捉住她乱动的小手,将她已经站不稳的身子轻轻环在怀内,傻丫头,刚才喝的清醒,后劲和那两位醉的一样,却还是和她柔声说话,“没醉,你忘了我不能喝酒。”
“哦——”雪琅揉揉眉头,“对,你不能喝酒,要好好养病。”他任兰湛抱着,头脑晕乎的厉害,“小七,大家喝醉了都会想些什么?看起来很入神。”
兰湛哄她去屋里睡一会,她死活不干说自己不困,兰湛便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坐下寻了个雪琅舒服的姿势和她说话,“醉了大约会想以前的事。”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住在草原的这三年里发生的事——”他看着远处小山眉目悠远。
第一年,宫廷大乱,父皇驾崩后,辅国右相先后压禁了三、五皇子,在四哥调回的边界大军的扶持下,老七登基,大抵就是自己那个替身。
第二年,这里州郡长官全部换掉了,没有大肆治理,却算太平,幕国出了点内乱,无暇边界,他才可能如此安心看书治病,这一切都是母后四哥所为。
第三年,宫廷纷乱暂稳,暗流涌动还是有的,党派林立依旧,只是暗等时机。
“喔……”雪琅嘟嘟粉嫩的小嘴,“那我也想想。”对于没心没肺不拘小节活的比较神经大条的雪琅来说,她和他们几人想得都不一样,她醉后脑子一片空白,却在搜索后终于找到一件印象深刻的事,那就是从来脸色惨白的小七脸红的那一次
十二岁的一天,因某事和倾夜闹了别扭,在雪地里赌气,小七去对着她吹了半天笛子,她才好些,结果突然极度腹痛,发现自己呆过的雪地里一片血红,她哭着说自己要死掉了,小七抱起她说没事,她却又赌气说死也不要去找爹爹,她记得小七当时的脸色比那雪色还惨白,眼底情绪复杂,却还是抱着上身流泪下身流血的她回到了他的住处。
她依然腹痛的厉害,却死倔的拉着小七不要告诉爹爹来找她,其实当时她觉得自己太狼狈了,爹爹必然不喜欢她这副样子,死也不肯,她还不叫旁人进来,小七出去大概咨询了谁(孝贤留给他的人里自然有太医),回来喂了她一碗药,她果然就不疼了,可是床上的血还是越来越多,拉着小七流泪叫唤,不让人看不肯叫他走开,小七最终无奈拿被子把她包了起来。
就那么抱着她,她也不疼了,就是不舒服,于是抬小脑袋问小七自己会不会死掉,就是那一刻,她意外看见亘古惨白的脸那一刻红的可以滴出血来,他抱紧了她,憋着脸低头细语,“不会,你只是——长大了。”
好奇心战胜了其他,她盯着他一直低眉发红的脸直入梦乡,再醒来时却已经是容姨抱着她了,然后容姨和小七说了一样的话,琅儿长大了。
这件事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兰湛唯一一次脸红,以后也再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