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时候一切都太好太好了。事实上,总有些不大好的记忆的,她和二姐偶尔也还是会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可到了如今,那些争执都被撇弃在记忆的角落了。什么也不比现在的距离和生疏可怕。是因为母亲的死,还是长大的时间分别了她们两个人,已经弄不清了。
自小丧母,大姐生疏,父亲一个大男人,难免没法儿懂她的心意。她最依赖的那个人是二姐,可二姐现在离她越来越远,远得不抓牢就再也见不着了一样。
“你同我讲,同我讲呀!”怔忡之后,月彼嘴里跃出这样一句话,绝望的,执拗的。
月白茫茫然地看着她,讲什么呢?自己都搞不清楚弄不分明的事情,怎么对她讲呢?
这时候大门哐啷啷一阵响,是父亲和月载回了。还未跨进门,月载就雀跃地叫起来。月白回过神,从月彼身边擦过,走出房间,笑道:“一回来就乱嚷乱叫!”又对父亲道:“怎么回得这么迟,大姐今天来过了。”
父亲点了点头,道:“你姐姐还好罢?”
月白道:“嗳,就是反应有些严重。”
父亲哦了一声,道:“有空多去陪陪你姐姐,她老是一个人在家也不是个事。”
两人说话间,月载窜过去拉月彼,月彼有些不耐烦,不想理他,把他的手甩开了。月载道:“咦,你是发哪门子的疯?”月彼道:“不要惹我。”月载愣了愣,神秘地笑起来,低声道:“今天回来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两个麻团,你闻闻,我一嘴芝麻味,香不香?”
月彼更加烦了,道:“除了吃还晓得什么!”扭身就回房。月载跟了过去,道:“你不要生气,我替你留了一个。”说完从怀里抖出一只纸包,打开了,露出金黄的一个麻团,上面嵌着雪花点点般的芝麻粒,只是被压得瘪了一大块。
月彼看了一眼,道:“我不吃。”月载疑惑道:“怎么不吃?可甜了。”月彼道:“嗳呀,说了不吃就不吃。你快出去,烦死人了。”月载道:“那我自己吃了。”说着就要咬。月彼哼了一声,没有理,月载有些疑惑,但是年纪小,自己嘴也馋,并没有多想,边吃边出了房。
那边月白去做饭,随手炒了几样小菜。过了一会儿,叫全家人出来吃饭。吃过饭,她把碗都端回去厨房洗,十指伸入冰冷的水里,水里浮着一层被油烟污染了的泡沫。那些泡沫原本该是白色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轻巧纯净的一片,可柴米油盐的生活总是会脏了这份白,最后碗洗干净了,泡沫却混着污水一同流入下水道,变成哄臭的潲水。潲水的归宿是灌溉了庄稼地里葱葱的菜苗,可是泡沫呢?泡沫都幻变成了一个曾经的影子。
她慢慢地洗着,心里浮想起段生。他对她说过的话,讲过的事。她过去没有过恋爱经验,这是她的初恋,碰到了这样一个能同她有共鸣的人,似钢琴里琴弦和键盘配合得一般良好。是不是应该要放弃?他们毕竟是没有未来的两个人。就算是有,这未来也太渺茫了。她一瞬间就觉得空,似眼前的这一团团泡沫,空心的,没有实质的支撑。那么抓不住的东西,她为什么要抓呢?
碗终于洗好了,放在架子上晾干,月白转身走了出去,灭了灯。这空荡荡的厨房里,仿佛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月白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月彼正半躺在床上发呆,看见她,只翻了个身。月白兀自走到桌前,抽出了那本日记,静静地翻了两页,却听见月彼低低地道:“对不起。”她回过头去,看见月彼脸上又横了两道泪,叹了口气,道:“真累。”昏暗不明的光下,她觉得一切都恍惚了,也不大重要了。如果她能同段生赤诚,那么也可以同月彼相通。
月彼道:“是呀——”一声“呀”拖得特别长,像是为下面的话做一个漫长冗余的铺垫。
“你还想知道什么呢?已经都看过了。”月白关了日记,笑了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月彼坐起身来,顿了顿,道:“二姐,你不是只一个人。”
月白微笑道:“嗳,我知道。”
谈话自此开始。这天晚上,她们两个人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是新年夜下的一片琳琅的烟火,她们抬头痴痴地看,那噗咻一声带耀了整片天;是在巷子里用废砖头堆砌的一块灶台,下面用枯叶点了火,上面则用从家里偷的锅中煮了盐水花生;是街上的手艺人捏出的只只泥人,月白手里捏的是青衣,月彼手中握的是小生;是夜半里两个人偷吃的小零嘴,摸着黑,你一口我一口,像两只小老鼠,最后把脏手往被子上擦过;是泥土地上慢慢爬行的蜗牛和同它遥望相对的蜻蜓,她们将这全然不同的两种昆虫放在同一个小盒子里,在盒盖上钻了眼,盒底里撒了泥;是曲折弄堂里总难飞上天的风筝,起落之间,最后一阵风将它吹到了半空;是——
其实快乐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很容易就像那泡沫一样轻盈地飘上天。落地之前,尽情向上。
一直讲到杜段生,月彼问:“二姐,你打算怎么做呢?”
“能怎么样呢?”月白叹息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过几句,又道:“讲这样的事情,你还太小。难得明白爱情是怎样一回事。”
月彼挪了挪身子,将被子拉上了,道:“那么你告诉我。”
月白不吭声,半晌才道:“明天再讲罢,你该要睡了。”月彼磨了一会儿,见月白始终只是笑,自己却有些累了,便躺了回去,拉住月白的食指,道:“不许耍赖嗳。”月白默然地看着她,道:“好。”月彼闭上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动。月白道:“咦,怎么还不睡?”月彼索性睁开眼,道:“二姐,你给我讲个故事。”月白想了想,道:“给你讲个童话故事罢。”月彼道:“好!”
才刚讲了两段,月彼眼皮子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毕竟还小,有多大的心思也只是个孩子,困意来了扛也扛不住。月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也熄灯睡下。
清冷冷的月色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那缝刚好对准了墙面海报上阮玲玉眼睛至嘴巴,拉出一条哀哀的线。海报不知道什么时候卷了个角,叫人怃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