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早去厂里办事,小弟非闹着要一起去,两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月福又等了一会儿,便称累要走。月白也没有拦,只说叫她路上小心些,想了想,又说要送她。月福回道:“要你送个什么!我又不是病怏怏的一个人。”争执了半天,月白还是妥协了。
她推门去叫月彼跟月福道别,刚一推开房间门,就看见窗帘被拉紧了,桌上的灯是打开的,暗黄地映着正坐在书桌前头的月彼,月彼一听见动静便急急地将什么往屉子里塞。月白心下疑惑,按捺住没有问,只道:“大姐要走了。”
月彼回过头来,道:“嗳。”站起来又问:“大姐是怎么了?”
月白微笑道:“没什么。”等月彼走出去,她也跟了出去,默默地将手搭在月彼的肩膀上面,算作安慰。
说过几句,待月福走了,月白才扭头问:“大白天里开什么灯呢?”补充了一句:“现在电费又贵!”月彼身体微抖了抖,道:“下次再不会了。”月白笑道:“又不是让你保证什么。知道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总有些自己的心事。只不用这么神秘!”
月彼忍不住,问了句:“二姐不神秘吗?”
月白怔了怔,道:“胡说什么。去烧壶热水罢。”月彼应了声,走去厨房。
她自己则回了房,先把灯关了,接着一手拉开窗帘,日光一涌而入,扫平屋里洞洞的阴寒。站在书桌前,她低头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屉子,刚拉出来一条缝隙,不动了,手静静地搁在原处。过了半晌,把屉子关回去,转身便走。可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砰地一声将屉子完全拉开了。动作有些猛,桌上的小东西碎碎地落到了地上。
来不及管落下的纸笔,乔月白已经看见屉子里横躺着一本日记——是她自己的。深蓝底子,上面贴着的粉色复印纸上写了“非礼勿视”。曾经叫段生撞见她写的那本日记。
日志一直是藏在包里的,背进来背出去,随时都带在身上。毕竟家里没有私密的空间,放在哪里都要枉自担心被人看见。只有昨天忘了收,压在桌上一叠课本下面。那么月彼将它翻出来读了,念了,窥看了藏在里头的一爿隐秘。
“我都看到了。”月彼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月白猛地转身,定定地看住小妹:正站在房门口,双手垂放下来,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
一刻间,她觉得自己要失去控制了。妹妹又怎样,就能够这样随便去翻她的东西吗?却看见月彼一双眼通透地看着她。
她心里噗地一跳,回身去看窗外。阳光揉碎了空气和楼房,灰泥墙面是幅印象画,斑斑秃秃的一片,油渍水渍毫无规则地沁了进去,多亲切的生活的画面,只是她从来没有认真注意过。这个城市有多少东西都在暗处滋生成长了,她却连明处的也不愿意体会。
隔了片刻,月白回头轻声道:“看就看了罢。”
月彼怔忡地望着她,道:“二姐。”
小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去世,在给人做帮佣。有天母亲带了她和二姐去做事的那户人家,是藏在巷子里的一家小公馆。花梨木家具都像是新的,上面的漆泛着褐红的光,静谧地安放在厅堂的各个角落。她还来不及细看,母亲就牵着她们穿过去了。刚走到后面的小厨房,主人家便叫起来。
母亲取了一些炸好的米泡,装了小半碗,放在她们面前,道:“不要乱跑。”说完便匆匆地出去了。
她伸手抓了一粒放进嘴里,用牙齿细细磨开了,酥脆清甜了一嗓子。却看见月白没有动,连忙道:“二姐,你吃。”月白看了看碗,道:“你都吃了罢。”又道:“我替你添些热水烫了,更好吃。”说罢就去寻热水瓶,瓶子里是空的,摇一摇发出空洞的响声。
月白见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开水瓶,笑道:“馋猫!等一等,我来烧些水。”
在月白烧水的间隙,月彼自顾自看了厨房一眼,这小小的局限了她脚步的房间。她有些不满,回头看了看正烧火的月白,犹豫片刻,一掀帘子溜了出去。地上铺着地板,伴着她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厅堂正中是一件皮沙发,前头的几子铺了灰黄的桌布,上头压着一块玻璃。
她走过去,皮革的荤郁气兀自发着,十分好闻。是沉着的压阵的气味。她好奇地摸了摸,刚想坐上去,却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她惊得身上一震,扭头去看。那小女孩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岁数,穿了件小洋裙,头上梳着复杂的蜈蚣辫子。她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母亲图方便,给她剪了个男孩样的短发。女孩又道:“嗳呀,脏死了,谁叫你坐了?”末了嫌弃地添了一句:“伐晓得是哪家的小杂种。”
月彼愣愣地看着她,憋了半天,回道:“你才是小杂种!”
女孩子变了脸色,疾步走过来,抬手就打她的脸。她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地挨了如皮革气般沉重的一个巴掌,即刻感觉半张脸肿了,眼泪淅沥沥地淌下来。女孩还想打,手臂却被赶来的月白捉住了。月白泼辣地给了女孩一掌,道:“道歉!”
她愕然地看着月白,连哭都忘了。二姐一向是温和的一个人,第一次发现原来二姐也是有脾气的——是为了她才有的。
女孩子是主人家的小姐,结果可想而知:母亲丢了工作,当月的工钱也没有付,甚至差点要被送去巡捕房,还是主人看两个孩子小才作罢。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言不发,小小的个子在前头走着,她和月白在后面默默地跟。
等路过卖辣干的小摊边,母亲替她们买了两串腻黄香辣的辣干,油腻腻的锅,红灿灿的酱。月彼接过辣干,吸吸鼻子,举到月白嘴边,道:“你吃。”月白却道:“还痛不痛?”母亲原本站在一旁,这时突然蹲下身来,低声道:“嗳,你们这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