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自那日护城河上一场纷繁之乱后,整个京城都沉寂了下来,面上一波平静,暗里却是波涛汹涌。
郑王李南星彼时正在皇宫中等着新儿媳的拜礼,未曾想就在离皇宫大门一步之遥的护城河长桥之上出了乱子。皇宫规矩,城门守卫在看见刺客之时当机立断,二话不说便将大门一闭,随即四面城楼上打出令旗,皇宫之外九门齐下,进不得,更出不得。
郑王府一时寂静,门前空空荡荡,只有那大红喜绸孤零零地随风轻舞。
“人还没找到?”菱格窗前,一身银甲戎装的中年男子望着前庭一片的绿肥红瘦,一声叹息。
李睿站在书桌旁,没有说话。不过几日,那温润儒雅的气息在他身上一扫而空,眼眶微微浮肿,眼底更是泛了一片淡淡的青色。如若是熟识之人,定会诧异他怎么会搞的这般憔悴。
“别找了,把人都撤回来吧。”
李睿猛的抬头,直愣愣地盯着李南星的背影。“父亲!?”
“找不到多少还有一线生机,若真找到了,那便是死路一条,连咸鱼都翻不了身。”
李南星说的轻巧,李睿沉默了半晌,手上拳头紧握,修剪的极为平整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一弯弯粉色的半月。
“沈家的公子,真是个个都不能小觑啊。”末了,李南星轻哼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沙场的冰冷。
“沈家的公子,果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贺兰瑾挥退身后暗色的人影,沉吟片刻,轻笑出声。
天光甚好,碧云天,落花残蕊。
呸!都是些假惺惺的伪君子!人中龙凤?明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白眼狼!
贺兰瑾一点不留情的暗自磨牙,一手使劲拧着棉布的帕子,恨不得手里的不是一块布帕,而是沈家公子的脖子。
明儿小丫头正从屋后端着木盆来打水,瞧见自家公子一脸狰狞的模样,不由的脚步一顿,竟是生生的往后退了两步。虽说她家公子顽劣了一些,调皮了一些,不知所谓了一些,但这般见鬼的表情实在不适合他如此秀美的容貌呀。明儿瞅着他,眼前蓦然的浮现另一张相似的脸,柔顺、稳重、雅致,真是天差地别。
撕啦——
贺兰瑾只觉手心一空,皱着眉心低头一看,才用不到几日的帕子已然寿终正寝,要断不断的挂着,仿佛在做垂死挣扎。
挑眉,贺兰瑾随手朝一旁甩了甩手腕,哼哼了两声便不再理会,直接朝堂屋走去。
头顶一阵发麻,明儿抖了一抖,对那被弃置一边的“尸体”投去一丝怜悯。
“连翘,喝药了!”贺兰瑾端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药碗,药草的汁液霎时浓的将整间屋子都熏了一回。
连翘自里屋走了出来,眼光朝他手上一扫,顺从地接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灌下。贺兰瑾嘴角抽了抽,虽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喝药,但这派豪爽之气还真是叫人好生佩服。分明那药苦的连杂草都能浇枯了。
甩去脑中的思绪,贺兰瑾见她咽下最后一口药,忙的往她嘴里丢了一粒蜜枣。
他丢的还真是熟练。连翘见他脸上泛着得意的笑,一副夸我吧夸我吧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连翘,过些日子我们南下吧。”贺兰瑾止了笑,表情蓦地很是庄重。
连翘尚在嘴角的浅笑就那么僵住,鹦鹉学舌一般道:“南下?我们?”
贺兰瑾即刻又恢复了笑靥,点了点头说:“对,我们!”
“阿瑾,我是沈家的丫鬟……”
贺兰瑾伸出手掌在她眼前一摆,连翘愣了愣,却听得他操着半是郑重半是调笑的语气说:“还是京城郑王世子即将迎娶的新嫁娘。”
连翘瞬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大了嘴。
“哎,你不是没嫁成么?难道连翘在意世子妃的名分?”
下意识地摇头,连翘想了想,又颇为郑重地继续摇了两回头。
贺兰瑾莞尔一笑道:“那就是了啊,你还未嫁成,也就算不得是玉碟上的世子妃,但是你也已经出了沈家的大门,自然也不能算是他家的丫鬟。既不是郑王府的人,沈府也再管不着你了,连翘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的很有道理啊。连翘听的一愣一愣的,她是在出嫁礼完成以后,迎娶礼还未行之前出的事,按道理来说,的确是两边都扯不上关系了。
“何况京城里可是有成堆的人想要你的命呐。”
犹如一剂猛药,连翘不由思索了片刻,疑惑地问:“京城里真的有人想要我的命?”
“你不信?”贺兰瑾见她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道,“九门提督手里有一张一模一样的,明里是要找你,暗地里嘛,太后下了秘旨,只要找到你,没死就得补上一刀。”
惊起一阵冷汗,连翘瞅着那一页薄纸上万分熟悉的容颜,思绪乱成了一团。“你怎么……会知道?”
贺兰瑾眨了眨眼,将薄纸塞到她手里郑重地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做马匹生意的,这宫里的事嘛,多少还是要知道一些的。干我们这一行的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自然要小心为上。”
“马匹生意?”连翘微微一怔,自是一番惊讶在心中。
先皇在位时曾严令不准私下贩卖马匹,违令者当以叛国通敌之罪处置。我朝开国年间为了与漠北和边境诸族通商调和,也曾盛行过马匹的交易,但时间久了,其弊端自然的流露了出来。前三代皇帝时就有不少因拥马而逐渐掌握起了军事力量,最终反叛朝廷,是以,先皇即位的第一份诏令便是禁止私贩马匹。
无奈马匹交换之事实在牟利太大,自禁令颁布以来还是有不少马商铤而走险私下交易的。犹记得当年最大的一宗是范文成的案子,彼时一事牵扯极大,不但官场上如蚂蚱穿绳一般揪出十数位官员,就连后宫之中都不乏裙带关系。
连翘瞅了瞅贺兰瑾,这样与她年纪一般大的少年,竟是马商么?
皱着眉头盯着手中的画像,连翘若有所思。太后,为什么要下秘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鬟,何况大少爷同她说太后是与沈家站在一条线上的,太后的意思莫非就是沈家的意思?
连翘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大少爷他们,竟然是想要……
这不可能!
连翘猛的闭了闭眼,把那些思虑统统压到心底。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身份告诉她?
“哎呀,你不是我妹妹嘛,你看我们长的这样像,他们抓不到你,一个不小心若是逮着了我怎么办?朝廷里的人可没那些闲心,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人,这话你没听过?”
连翘沉默,皇宫里见不得人的事多了,侯门深似海这道理她自然是懂得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赎身了。赎身……连翘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个词如今看来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
深深呼吸了一番,连翘想了想说:“那我……”
贺兰瑾忙的又是伸手打断她要说的话,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满面的无奈。“不要告诉我你要去给什么人报平安啊!”
“呃。”连翘一噎,有些手足无措。
“你若就此离去,或许还能安安分分的将日子继续过下去,但倘若你执意要回,我便还是那句话。你我真的只能去阴间做兄妹。”贺兰瑾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的极为清晰,实可谓是字正腔圆。
连翘见他面色庄重,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那好,今日你先休息着,我们明天晚上就走。”
连翘疑惑,“为何要晚上?”
贺兰瑾笑了笑,面如春山道:“自然是晚上比较凉快。”
未曾想到他的这个理由,连翘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不禁随着他轻笑了起来。
这小屋据说也是临时借用的,原来的屋主夫妇回乡下去照料刚生产完的女儿,这屋子便空了出来,正好让他们住进。
明儿这样解释的时候连翘边听边点头,心想怪不得她们住的里屋摆着菱花镜和梳妆台。在沈府的时候,连翘自问对厨艺还是颇有信心的,她还在膳房帮忙的时候焦大叔没少教她两手,但一到明儿面前,便都成了雕虫小技,皆是不值一提。
下午时分明儿提了一只竹篓,哼着小曲从外回来,连翘正好闲着无事。烧是早就退了的,除却身体还有些发虚,手脚依旧无力以外已然好的七七八八,见明儿一手取了菜刀一手木盆走向井边,好奇地跟了上去。
两尾竹筷长的鱼儿,因是离了水,正使劲的蹦跶着。
连翘看着鱼儿,不禁问:“这附近有河?”
明儿一手握着刀背举起,落下,一刀砸晕一条鱼儿,转头说:“有啊,西边过去不到半盏茶的路就是浠水河。”
浠水河?连翘琢磨了一番,依稀记得这浠水河好像是护城河上的一条比较远支流,仔细说来并不和护城河直接相连,而是中间由另外一条支流搭桥牵线。
她居然如此折腾了一番么?连翘腹诽,暗自叹了一口气。
“对了,小姐喝不喝鱼汤的?”明儿又是一个手起刀落,连翘低头一看,说话间小丫头已经处理好了一条,而此时另外的一条也已经被她麻利地敲晕了过去。
好快!
“难道小姐不爱吃鱼?”明儿见她不答,停下手中的动作,狐疑地抬头问。
连翘回神,忙的摇了摇头说:“不不,我吃的。”
明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鱼儿要清蒸的才最好吃,最鲜美,鱼汤也很补身子呢。”
连翘赞同地应了一声,一面同明儿说起了厨房的杂事,结果越说越觉得这小丫头实在不简单,不单单是时令菜肴,就连配菜什么的都能说的一清二楚。连翘不禁想,若是焦大叔在此的话一定要叹一声知己知己了。
俗话说,要做成一道精美的双龙戏珠不难,难的是把最平凡的炒蛋做好。
连翘坐在桌边,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碗亮闪闪的鱼汤,鲜香之味扑鼻而来,霎时对明儿万分佩服。这几日一直喝粥,未曾想小丫头竟有如此一手好厨艺。
贺兰瑾在一边伸手夹了一块鱼肚放到连翘碗里,眼底浅浅含笑道:“你喜欢吃鱼就多吃一点。”
连翘愣了一愣,看着碗里的鱼肚有些发懵。“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