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那车竟似识路一般,我大早拉着赶路,不消多久便走出了那林子。那小巧精致的马车也极轻便,我本来身上酸痛,拉那车时却还能勉强坚持。
我一身泥泞满脸血污,一瘸一拐拖着那辆马车回到了京师城里。
城门口早有刘府的人等着,为首的赫然是王平。他见我的狼狈的样子,不由面上一白,却又顷刻装得淡然,只连声问我熏的状况如何,一边差遣一个小厮去牵了匹马来套上那木板车,一边扶我也进了车厢。
王平此时就坐在我旁边,车厢窄小,熏又躺着占了小半的空间,这样一来他便离我极近。他料想外边驾车的小厮听不到,狠声问我,“怎得好端端要走丢,偏不跟大夫人回来,将自己弄成这样不说,还害得珉熏半夜跑出去找你!”
我思忖也不知大夫人是怎么解释我的走失,也不多好做辩解。只觉王平是出于关心,便也不同他计较,只是将头垂下,一边瞥眼观察熏的境况。
熏并不见病态,面色反倒一反平时的苍白,有些红润的样子。我猜是那叫包衣的东西起了作用,心里算是释怀一些。
“这车哪里来的。珉熏又如何成了这样?”王平见我不理他,语气更加恶劣,“鱼幼微,你何时能不要这么任性!你看看,你昨日一早出去不说,不过十二个时辰,你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也只有珉熏会宠着你!”
“我见到了谢意宽。”我淡淡朝他道,底下再不说一句话。关于神和妖一类的见闻,我是决计不能和他说的。
王平若有所思,继续打量着我同熏,目光有些深邃。
……
虽没有大碍,熏这一调养便足足用了二十多日。没有他的关照,大夫人自那以后更是全当我不存在,西厢变得极其冷清。我也不好随便麻烦病榻上的熏,眨眼这月的十五便过去了,我并不曾得到机会回去见娘亲。心下计较着也只有等了这段风口浪尖再说,若是不经允许出去,保不准要落人口舌。
王平倒是来过几次,只告诉我熏的状况,叫我不要多担心。他有次倒是想问我谢意宽的事,却又欲言又止。我看他神色,猜测京师定发生了什么,且八成同那谢丞相有关。试探着去反问,他却另起了话题,一边提醒我管好自己就行。
也罢,他不愿说,我便懒得去管。
我估摸大夫人应该是向熏施加了压力的,眼下她分明是以熏卧病之名,叫熏不许见我。大夫人听那来福老道信口一说,又挨了那兔儿小道的一个嘴巴子,又如何会对我有好脸色。我只叹自己命背,也不再多想,仍旧每日读书练琴,丝毫不敢松懈学业。
这****做完功课,信步走在院子里,蓦然看到那株桂花。不知为何有些怅然,我便叫芸香拿了玦音过来,坐在桂花树下慢悠悠地抚琴。
抚了不一会儿,却不想引来了刘烟色。
她仍旧梳着很多小辫子,模样娇俏,一身水红色的小褂,水灵灵的。我见她身后的丫鬟抱着只琴,大概猜到她的来意。
“鱼幼微,我们还没有好好比试,”她仍旧毫不忌讳地打量我,“那日一早同珉熏哥哥来找你,你却叫我们吃了闭门羹。如今你说什么也要同我好好赛一场!”
“烟色小姐琴技高超,幼微自愧弗如。”我收手,正色道。
“怎么你看不起我?我是见你这至琴音色还算不错,才愿意同你比试一番,你可别不知好歹!”
我笑,“这府上最懂琴的莫过于老师。如今他卧病在床,就算是我们比了,让谁来评判呢?”
“那你便错了。”刘烟色眯起一双大眼睛,面露得色,“这府上抚琴抚得最好的不是珉熏哥哥,而是我娘亲。”
“四夫人?”
“可不是!”刘烟色挑起浓眉,“我娘当初凭着一曲《*花》名动京师,请她给我们做个评判,难道还不够资格?”她继续道:“我方才已经叫丫鬟去请她,应该就要到了。”
《*花》?此乃靡靡之音,分明是欢场才会奏的曲子。怪不得我见四夫人穿着谈吐都不高明,原是出身风月之所。也怪不得她要那么计较我的出身,想必自己是吃过这方面的亏。人就是那样奇怪,明明是自己太过在乎不能释然,反倒要去嘲笑讥讽同类。
此时四夫人已经到了。她今日也穿一身水红,却同刘烟色撞了色。这一对比之下,我更觉她们母子长得实在不像。刘烟色是瓜子脸,四夫人却是一张圆脸,五官更是没有一处相似。再看她们眉眼间的气度,也极不相符。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刘烟色长得像国舅爷吧,说到这,我似乎至今未见这国舅爷的庐山真面目。
“烟色叫娘亲来有什么事呢?”四夫人笑得同初见那日一般,只是眼神中对我的鄙薄却更为不加掩饰。
刘烟色朝四夫人撒娇道:“娘亲,今日我要同鱼幼微比试,娘亲便听听我和鱼幼微的曲子,再做个评判,怎样?”
四夫人却一下子变了脸色,“烟色谁叫你乱说!”她急忙对我解释道:“本夫人……不懂音律!”
“娘亲别自谦了,三娘可是有和我说过的哦……十五年前翠月芳名,这京师谁人不知?烟色自小没见你抚琴,本也不信,可是那日去你房里找你,却看到你小心擦拭一只琴呢。娘亲,我见你神色明明是想抚琴的,为什么……”
刘烟色仍旧喋喋不休。她自小衣食无忧,备受呵护,却如何知晓下层人的无奈心酸。怕不单是国舅爷不让抚,四夫人自己心中也有些障碍的吧。
“三夫人为何要同你说这些!”四夫人不待刘烟色讲完,劈头就道,“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告诉我的女儿,我翠月当年就是一出身卑贱的欢场女子!”四夫人神色破碎,看模样很是受伤。她又转身对我,“你都听到了,你高兴了?你唆使烟色比试,又将我叫来,还不是想看我母女的笑话!”
我见四夫人那副样子,并不觉气闷,反倒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惜。以欢场女子身份嫁入刘府,看似光鲜,却不得不放弃自己所珍爱的东西,这当中取舍,又夹杂多少不甘?——倒是三夫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深藏不露,似乎并没有那般淡漠超脱呢。
深宅大院,果真都不能免俗。
“娘亲真是无理取闹。”刘烟色跺脚,“三娘只是同我闲谈时随意提到而已,这比试也是我提出的,你何必要这么敏感!倒是你将女儿骗得好苦,教我抚琴的那个老夫子并不怎么样,我看从他那已经学不到什么,还不如娘亲亲自调教,”她显出小女儿家的娇态来,“娘亲你就听一回嘛,看看女儿比得你当年风姿!
“烟色!”刘烟色分明是想缓和矛盾,不料戳到痛处。四夫人颇为不堪忍受的样子,“为何总是揪着娘亲的过去不放?过去,过去……连你也要埋怨我出身风月场中?好,我自己的女儿也要嫌弃我……刘烟色,多高贵的姓,你是国舅府千金,果真要懊悔自己有一个出身不好的娘……”
四夫人的反应分明有些过激。她神情亢奋,语音尖锐,想必是受过什么类似刺激。眼下我实在不好断定,只想着这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肯做评判倒是更好,我才不愿同刘烟色争个高下。
“娘亲,烟色不是那个意思嘛……”刘烟色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有些赌气的样子,“娘亲总是这般神经兮兮,难怪爹爹都很久不来翠月阁。”
四夫人闻言更是气极,“你今日叫我来这西厢便是要说这些?”她顷刻转身,中间有一刻目光对上我的,却没有停留分毫,“你要想比便自己去比吧,你娘亲无才无德,没有办法欣赏这些高雅之事,这便先走了!”她将步子迈得很大,裙裾摩擦,发出“忽忽”的声音,肩膀气得微颤。
刘烟色却闹起了小姐脾气,索性也别过脸去不理睬四夫人。
四夫人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我见这对母女间的关系委实是蹊跷。想来我同娘亲虽然不见亲厚,倒也从未闹过别扭,关系一直都是融洽的。
如此一想,我真觉对娘亲思念得紧。
“鱼幼微,我不管,今日你一定要同我比过!”刘烟色语气不耐,显是将小姐脾气发到了我身上。
“我……”刚想出言推辞,却见王平远远来了西厢,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看身形有些熟悉。
“幼微姐,不好了,幼微姐不好了,”那少年离我愈近,我辨认出是近一个月不见的小成。他隔着十来米便慌慌张张地喊,
“幼微姐,鱼婶,鱼婶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