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生受的虽然都是些皮外伤,可是那些伤口也是需要时间来愈合的,短短的几日内,他是能够一瘸一拐的独自走了,却还是不够气力陪着梓云在临泽大街小巷的四处走动。这几日便都是梓云独自拿着乔生画得详细的地图满大街的寻找。每日太阳未过枝头就出门,傍晚斜阳西下时便准时的回来。由于前些日子遭遇的事情,乔生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梓云在晚间独自出门的。这样来回数日下来,关于阿五的消息是一丁点线索都未得到。从前心中好不容易才被乔生的劝说筑造起来的一点希望之光也渐渐被时间的流逝打磨得一点不剩。那些消极的、绝望的想法似是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漩涡,将梓云一步步的往里吸,越是持久越是坚定。人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生物,对于不好的预想总是愿意花更多的力气来逐步的证明并且相信。梓云现如今便是削尖了脑袋般往那沉得不见底的想法里钻。他甚至开始觉得事实便就是如此了。
与连清约定的半个月期限快要到来时,梓云已经完全的放弃了寻找。他整日的将自己困在房间里不出来,任由乔生如何的劝说他都是不听。房间里没有任何的回应,就像无人一般的安静。乔生的温和到了晚上已经消失殆尽,他被对梓云的担忧折磨得快要崩溃。他吃过晚饭,便让店小二将几个清淡些的菜色热了,他端着那些饭菜,同这几日一样,敲了敲门。回应他的亦是同样的安静。乔生也不再说话,抬脚发力将那门揣开。脚踝处便是一阵难当的疼痛。他一时情急,早已将他是带伤知身忘得一干二净。只管照着从前的习惯,抬起脚就是用尽全力的一踢。没料到这样不管不顾的后果竟是有些糟糕。乔生因为疼痛而皱起眉。似是又脱臼了。那边梓云抱着双膝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仍旧痴痴的坐在那里。他双目呆滞,面上辨不清情绪。乔生自是没那样的心思再去管自己的脚该怎么办,他带上门,端着饭菜一瘸一拐的进来。他知道梓云是一定不会吃的,便将它们放在桌上。端了来准备一勺一勺的亲自喂他。可他方将勺子递到他嘴边,那人便是倔强的将头挪开,嘴唇比得死紧。梓云在用这种方式来偿还对阿五的亏欠。乔生懊恼,耐着性子又往他嘴边递了一勺,轻声的劝道:“好歹的吃一点。”这话这举动若是管用也便不会有现在的情景。梓云自然还是避开。
乔生将碗放了,揪起梓云的前襟便吼:“你是想死么?!”
梓云不答。像个木偶。他生命的重量太沉重,他一时间承受不起。他从没想过要以结束自己的性命来偿还或者说明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不珍视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梓云的性命里不仅仅是对阿五的亏欠,更有他丁家一家上下十多口人的期盼和延续。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的丢弃这生命。从梓云被郭将军塞进船里那一刻开始,这条性命便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他现在只是找不到出口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认定的,阿五的离去并不是让他被赋予,而是他让阿五被伤害的。他就像是个罪犯,他甚至会闻到满手的血腥味,阿五因他才会……他矛盾不已,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彻底的失去了辨清路途的能力。他便只能这样枯坐着,一直的思考一直的思考,一旦停下来便觉得无以复加的愧疚。是让他能厌恶自己的愧疚。
乔生见不得他那模样,心疼得厉害。他猛地摇晃他,道:“你这样算什么?要是阿五看见你这副模样不知道会有多难过!你就是这样的糟蹋他对你的感情?!他拼尽了生命为你换来的自由就是这样的不值一文?!让你这样的不屑,这样的不懂珍惜?!”
梓云的眼睫颤抖了两下,眼底荡起银色的水光。
乔生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说:“更何况,阿五并没有离去不是么?你并没有找到他至少有一半的几率是他还在的。你怎么能就只看见那不好的一面呢?也许他死了,但是也许他还活着。这两个也许是同等的分量。你该全部的看见它们。”
梓云却是摇头。临泽并不大,为何找了这许多日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乔生心疼的抚mo他的发,道:“那你这样一直一个人呆着是想怎样呢?一天两天不是问题,可是时间长了,你的身体会吃不消,你难道是想用这种懦弱的方式去偿还去珍惜么?而且,”乔生顿了顿,将梓云往怀里抱得更紧,道:“而且你不想想你的父母,不想想……我么?”
梓云的泪滑落下来,湿了乔生肩膀的一片。
他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我有多心疼?我害怕啊。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从前我一直不敢开口,是怕你拒绝,怕我的感情得不到回应。而现在我害怕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是在你心中的分量连个萍水相逢的同伴都不如。害怕我的分量阻止不了你那些可怕的念头。害怕我的分量没有机会再继续呆在你身边看着你。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发现我所恐惧的东西现在似乎都要成真。我……”乔生说着竟是没了语言来表达此时心中的情感,唯有眼泪才能将它们展现得淋漓尽致。
伏在他肩头的梓云哭得更厉害。他环住乔生的脊背,浅浅的啜泣渐而清晰,慢慢的转化成低沉的恸哭。沉沉的,像一记又一记的铁拳狠狠的砸在心上,生疼。
大声的哭泣就像一个出口,身体将多余的悲伤与痛楚悉数释放出来。梓云有好几日没有进食,又加上痛楚太大,他的身体将它们释放出来耗费了他仅存的一丝气力。他哭过便沉沉的睡去。乔生看看桌上早已冷却的饭菜一声叹息。眼内满是痛惜。他帮梓云把被角掖好,端着饭菜出去了。
梓云这一睡是十分饱足。直到翌日日上三竿他才渐渐转醒。乔生已经老早就坐在他房间里了。他正捧着一本书来读。支着下颚的认真模样英俊不已。他听见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放下书就抬眼见梓云醒了,他将书合上,站起身,道:“起来了?我去叫小二给你热些饭菜。”
梓云一睁眼便见到他,甚为惊奇,嘶哑着声音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在我房间里?”
乔生见他终于开口说话,笑得开心,他将窗户打开,下边瞬间传来人声嘈杂。乔生笑道:“看看,还早么?都快过了晌午了。”
梓云移来视线,叹了口气。再不出声。
乔生见他似是又要消沉下去,过来床边,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不然先吃些东西吧。是喝粥还是别的什么?”说着自个儿又把说法推翻,“啊,还是不了,你两天没吃东西,还是喝粥比较好。”他盯住梓云的双目,问:“吃粥怎么样?”
昨夜这人的表白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一觉醒来又是这样的柔情万千,他心里已经软成一滩池水。往日的傲气冰冷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会儿他只管点头。
乔生见状又扬起笑。站起身,拍拍他头,“等等。马上就好。”说完一颠一颠的朝门口走。
梓云这会儿才注意到乔生的脚踝早拆了的纱布,又回来了。他想到昨晚他是如何进来的,就那样将门给生生踢开了,那得多大的力气。他腿上旧伤未愈,这样一来是一定会再添新伤。梓云想着一双眼便沉下来。对这个人的债似是要开始欠下了。
不到一会儿,乔生便端了粥来,是清粥,他怕梓云吃不习惯,特意加了几小碟开胃的干菜。没等乔生开口劝说梓云便接过了碗勺。他吃得缓慢,却喝得一滴不剩。这是极好的现象。乔生便是笑,支着一条腿将碗筷收拾了要送下去。
“小二!小二!”梓云忽然大声的唤。“小二!”
这时还不是店里最忙碌的时间,店小二正倚着柱子发呆,偶然听得楼上似是有人在唤自己,便一路小跑着上楼,敲开梓云房间的门,问:“公子有何吩咐?”
“你把这些碗筷收拾一下。”
“哎。”丁零哐啷的一会儿便完事儿。小二端着那些碗筷,将门带上。
乔生道:“劳烦你了。”
虽说小二是早该习惯了客人的各种差遣的,可是在听到梓云那公子哥儿似的吩咐后再听见有人对他说一句“劳烦了”,那是十分欣慰的事情。小二笑着再问了一句:“不劳烦,不劳烦的。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乔生想了想,从兜里掏出银子,递到小二手里,道:“待会儿你忙完事了,劳烦你替我们订两个明日往金陵去的船位。”
那小二听着乔生客客气气的语气,心里舒坦多了,二话不说就接了他的银子,保证买到。
这边小二掂量着这银子可以匀出来一点自己揣着端了碗筷出去。房间里一时安静。梓云知道与连清的半月之约已经快到了,可是未将阿五找到,甚至到现在为止都仍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牵挂,沉沉的堵得慌。
乔生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想法。可是若一直这样的在临泽待下去,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不过是在此地呆了半个月时间,却是自己伤了身,梓云伤了心。或许临泽真的不是一个好地方。关于阿五,其实乔生是抱着比梓云更为消极的心态的。他觉得即便是他甚为幸运的还尚在人间,那也定是活得极为凄苦。那样年幼时便被卖进了烟花之地,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他会几个?若是再沾染了云水阁的习气,那可是因生活所迫再回花街柳巷都是有可能的。乔生想,若是这样的阿五让梓云看见,定是比他死了更为心痛。有些事,有些人若是怀念,那便越加醇美,若是一直不停的追究,也许能将某些纯粹的东西打碎。梓云那样一个人,定是最害怕看见这些的。既然是这样,乔生才决定还是回金陵。这临泽的一切就当做是黄粱一梦,醒过便是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