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袖。
这个名字里携带的是一段关于屈辱与伤害的回忆,却因遇见了那么多温暖的人而让它仿佛发生在前世一般。仅剩的那点点斑驳的记忆恍惚得让人以为已经遗忘许久。可是现在却是又被人生生的提起,就像提醒着什么前世,什么遗忘不过是错觉。身体里因为乔生而来的安全感及无限欢乐瞬间被抽离,就像这时才记起自己的责任一般,心里竟对自己此时仿佛来临泽游玩的错觉愧疚不已。这不是他现在应该存在的情绪。
那人将他那诗词扇面扇得起风,道:“原来是找着这么一个好金主。难怪是让小小去给你当了替罪羊。”那人摇着扇子来回上下的将乔生打量个精光。这人不就是来了云水阁却是只痴痴的听戏,不再做其他的人么?谁人不知道云水阁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却是唯一一个多次的进来了却不点小倌的人。有同他一同前来的老主顾介绍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正经的很。他便是记住了这么一号人物。那人冷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南第一才子。可是在咱们云水阁快活过几日的大人物啊。”
梓云猛的扭头看乔生。比起“金主”他更在意林郝说乔生“在云水阁快活过几日”。
乔生瞧梓云的眼神就知道他定是误会什么了,连忙的摇手道:“我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也不管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亲密。他想解释,可张开口却是无话。他确是去过云水阁几次的,那拿着扇子的人说得并没有错,只是那人说得太过于轻佻,又加之他是曾经云水阁的老板,这话说出口自是不得不让人产生歧义。
乔生这一句话虽不够分量,却是足够让梓云相信。梓云对林郝道:“这位公子我想你是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乔生后来跟上。在一旁支支吾吾的想要解释。梓云却是打断他,说:“没做过便是没做过吧。林郝的话我怎会信。”说着就停下脚步进了面前这家客栈。
他们向店家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进房间前,梓云让乔生好好的休息一天。明日再去寻。乔生应下。梓云却是收拾完毕自己一个人去了府衙。
他站在府衙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下子便心里没了主意。这府衙他该如何才能进去呢?想着还是规规矩矩的上前与守门的士兵道:“现在陈大人可在府里面?”
“你是何人?”士兵不答反问,一脸的傲慢。
“在下丁梓云。想这位兄弟为我通报一声。”梓云低下姿态作揖。
那人在脑子里没搜索出丁梓云为哪个人,便是挥手要赶,“走走走,陈大人没闲工夫对付你。”
都说狗眼看人低,梓云今日才算是见识了。本想着报自己是采袖会不会更好,这样看来更是不可能。他干脆直接的过去问那士兵:“那大哥可知陈大人府内有没有一个叫采袖的人,他现在可还在府里?”
采袖这人可是府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啊。那日去云水阁接时,他也在队列之中。都说那男人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心中有几分好奇才跟过去。没想到却是画着脸,根本看不出正真模样。他画了脸的样子也不算好看,至多只是平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被人调了包,真正的采袖一夜之间从临泽消失了。那次事情虽是很好的保密了,未让百姓们知道了去,但在这府衙内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大夫人出来将这事处理了,至于是怎样处理的,那人现在怎么样那恐怕是只有大夫人和老爷才知道的事情了。现在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来问起,不是好事之徒,就是知晓这事的人,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命令府内不许再提及此事,更不能将此事的半个字外传,否则就滚回家种田。大夫人是极少出面管老爷的私事,可这一次却是一做到底了。也是,迎个小倌本就不是件怎样光彩的事,更何况这人还跑了,被人顶替,这得是多大的笑话。那士兵迅速的将那事想了个来回,不耐烦的冲梓云吼:“什么采袖衣袖的,没有没有,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就举起了长矛。
梓云这才作罢。心里却是越发的着急。他一路询问,又找去了府衙的后门,那里虽是无人把守却上了一把大铁锁。他这样来回的一折腾便是一个白昼快要过去。耗了一天,梓云心里的主意已经挖空了。他实在是再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到了这府衙的门外,也许阿五就在府衙内,却是一道墙堵住了所有。
这时乔生来叫梓云吃晚饭,才发现他不见了。心中暗骂自己粗心,他那样的挂念着那好友,怎会乖乖的安心在客栈里休息呢?想着便是急。他那么个性子要是去了府衙,那得遭到什么对待?若是他报上采袖的名字,万一那陈大人对他仍是不死心,那梓云岂不是危险了。想着就恨不能出了客栈就是府衙。乔生一路的狂奔。到了府衙大门前一个茶摊上他看见了梓云。心中暗叫幸好。一个健步走过去,拉起他便是骂:“都说和你一起出来寻的,你独自来府衙是要干什么?!万一府衙的士兵不讲道理,动手挥枪的,你手无缚鸡之力该怎么办?!还有,万一那个什么知县对你是不甘心,或者怨恨于你,你见着了他怕是连你朋友的面都不能见到!”
梓云被乔生骂得有些懵。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在大街上大吼大叫的,一点才子的样子都没有。他抓着自己胳膊的力气也是大得惊人。很是疼痛。梓云挣扎开来,喊:“放手!痛。”
听他呼痛,乔生才放开了他。他皱着眉头。眉心里是心疼与责怪。他看着梓云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了句:“对不起,我是太担心了。”
梓云没有怪他,反倒是乔生的举动让他心底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他摇摇头,小声道:“我以后会叫上你的。”边说着就转身往回走。
梓云声音虽小,还是让乔生完好的听见,火气和担心忽而烟消云散,他跟上梓云的步伐,与他并肩,盯着他的侧脸瞧。越看越是喜欢。这人怎么能如此好看呢?那样火热的视线梓云可是感受到了,他眼睫狠狠的抖动两下,面上也飞起红霞。乔生意识到,连忙的咳嗽一声,道:“方才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我知道。”梓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温柔起来。
乔生虽是如连清所说是一个呆子,可若是面对梓云他可是十二分的敏锐与精明。梓云柔和的目光和语气他当下便捕捉到。一张脸又花儿似的绽开来,他声音明朗的问:“肚子饿了没有?我领你去吃临泽最出名的小吃好不好?就在这一段路上,很近的。”
“是有些饿了。”
两人吃了晚饭回来客栈时天已经黑下来,临泽的路上灯火很少,梓云一到黑夜眼睛就有些看不见东西,好半天才能适应过来,他不自觉的靠近着乔生走。乔生自是乐意之至,直到各自道了晚安都是一张笑脸。他能很肯定的保证梓云对他与以前相比,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想着就跳上chuang,一阵折腾。
这客栈为了省钱,当初建造时这墙壁可是造得比一般的房屋要薄,隔音效果自然的不能期望。乔生又恰好与梓云住了隔壁,两张床的间隔实质上就只是一道墙壁而已。所以这边房间里乔生乐不可支的折腾与鬼叫声被梓云听了个全部去。梓云听着他发出的那么些直冒傻气的声音就觉可爱。这人真是第一才子么?那些举动怎么那样的孩子气?有谁在他那般大的时候能高兴成他那样?范进中举人时也不过如此了。转念又想到那人开心成那样也是因为自己吧。因为自己稍微的对他与往日不同了些。有些热热暖暖又酸甜的热流袭遍全身。熏得眼眶发热。
梓云靠着贴床的墙壁,那声音越发清晰的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的嘴角挽起好看的弧度。梓云屈指叩响了那面墙壁,满是笑意的道:“对面的人是羊癫疯发作了么?”
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被父母抓个正着一样的安静。梓云笑得出了声。见那边没了反应,又道:“也不怕扰了别人的清梦。”
“啊?你就睡了吗?”真是眼里只有丁梓云了。“
“难道这客栈里就只有你和我了么?”
“啊。对。”说完就是一串憨笑。梓云似乎能想象得到他正低头眯弯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傻笑的样子。
“对了,乔兄今年多大了?”
乔兄这个称呼一出口让两人都是不适应。虽是已经叫了一段日子的称呼,但是此时再用来却觉得那么别扭了。乔生也安静下来,用被子裹住自己,靠着墙与梓云说话,“你还是叫我乔生吧。”
“乔生,你今年多大了?”
“明年就可以束冠了。梓云呢?”梓云这个名字乔生已经在心里叫过无数次了,现在终于说出口是真真的自然,就像他俩一直都这样亲密一般。
“十七。”
十七。多好的年华。
话落是一阵无言。这无言却并不显得突兀。
“今晚的月色真好。”那边忽然传来这样一声叹息。饱含着快要溢出来的满足。其实乔生本想问梓云的家庭身世的。对于心仪的人,不论是谁都会有了解他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渴望。可是乔生知道,梓云不想说的过往,那一定是他不愿意回忆的。连记忆都拒绝的往事那该是多么深刻的一种黑暗和伤痛。若是这样的一种了解换来的是梓云关于那段伤痛的再一次回想,那么,他宁可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
梓云这边房间正关着窗户,他爬下床把窗户打开。银光似流水一样从那个闪光的物体上泻下来,就似听见潺潺的声响。是安然平和的美好。梓云盖上被子,靠向墙,就听得乔生吟唱:“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摩天咿哑冰轮转,捣药叮咚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柯丹桂响叮叮。偶然一阵香风起,吹落嫦娥笑语声。”念完便是笑,道:“我现在该是听月窗头接太清,依榻听月最分明。哈哈哈……”
梓云垂下眼睫,无声的笑。此时的美景恐是世上无双。连出声都是不忍,怕打破了这一室的温柔光华。
二人似是有默契,皆是安静。
良久,乔生那边忽而小声的问:“梓云,睡了?”
梓云摇摇头,“没有。”
“那为何不出声?”
“不敢出声。这么美好的东西我怕留不住。”
忽然的就是心疼。想好好的抱抱他。纵使不去触碰他,乔生都能够感觉到梓云时刻都在因为寒冷而来的颤抖,于是问:“你冷么?”
梓云是一愕。眼泪一颗颗砸在被面上,猝不及防。是的,他一直感觉孤独,无助,却又不得不坚强。这许多年来他都感觉冷,那夜夜降甘露之后,他被林郝唤作“采袖”以后便是刺骨的寒冷。纵使他在这寒冷里遇到了阿五,一个同他一般渴望温暖的人,二人相依着互相取暖。这样微小的美好他也没能留住。可是乔生的这句“冷吗”却是一颗火种,掉进梓云的心里,温暖了一片。
梓云不答他的话,幽幽的道:“深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临泽。身无分文的被船家逼着将父亲送我的玉佩当了,换得钱给了路费。那时候我还是个刚从家变中逃出来的贵族公子。啊,不对,不是贵族公子。该是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背不能抗,就是想去卖字画也是学术未精。那玉佩换来的钱很快就花完。当我正以为要走投无路时林郝来找我了。他让我去云水阁唱戏,说保我温饱。现在想起来我仍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找到我的?是怎样知道我样样不行,就一身唱戏的本事和幻想之心。可是他当时确实是找到我了,我天真的以为云水阁只是民间的一个普通梨园,又能做自己最喜爱的事,为何不去?没有人告诉我云水阁是个出卖色相甚至身体的地方。后来我便认识了阿五,就是小小。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嗜赌成性的父亲卖进云水阁做侍童。他虽在云水阁生活了好几个年头,却是十分单纯,在我知道云水阁是怎样一个地方后,是他一直的陪伴我。再后来陈大人向林郝出高价买了我,我自是不愿,甚至想到了自己了断残生,可谁知阿五却将我迷昏,替我入府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去的,难道就没有人认出他来么?”
“听说那日‘采袖’画着崔莺莺的花脸。”乔生道。
“难怪。难怪……”梓云深深叹气,“我对阿五从一开始便是怜悯。这是多么可悲的感情。他却将我的怜悯当作亲情。他叫我‘丁大哥’。而我却抱着那样低下的感情害了他。他现在身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我都无从知晓。我现在的自由与快乐背负着的是阿五浑身的伤口,甚至性命。我……”
梓云第一次与人敞开心扉,将这些沉重不已的过往说给除自己之外的人听。或许是这千斤重的担子有人与他共同扛着,忽感轻松,或许是那人正是乔生,他觉委屈疲累,低沉的哭声细细的从唇间溢出。传到乔生的耳朵里,飘在他的心上,似是要啃噬一般的疼。乔生不会安慰人,也觉得在此刻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一遍一遍的喊他名字。
乔生就这样坐着听梓云的哭泣慢慢停止。窗口有风吹进来,虽仍是有寒意,却不再是冬季的凛冽。那风里只有夹杂着各种芬芳和青草味道。乔生待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的道:“现在不是已经春天么?”
一句话又催得梓云好容易才止住的泪流了出来。他抿着唇不出声,任由乔生的话幻化成暖意将自己全身的包围。他慢慢的躺下,将被子裹紧,闭上酸肿的眼睛睡过去。
乔生安静的等了半晌。知是可能睡了。他看着小轩窗里流进来的月光,柔柔的道:“好梦。”
就像一张温柔的手轻轻拍打背脊,是孩提时期母亲经常做的动作。梓云的头向被子里蹭了蹭。
春风起,还有他在,寒冷会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