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暗涌
阮微月被宋西苏小心放回床上,又昏睡了好一会儿。紫然抱着沈尚零找好园子,又安排好使唤丫头和奶妈的事之后,才回来畅意园。见小姐又是不好了,心里不免着急。知道,柳筑已经亲自去找尉迟浩田,轻松了些,有尉迟大人总是不会有事的。
宋西苏从正在用冷水给阮微月擦拭额头的丫头手里接过帕子。
紫然就自觉地抱着沈尚零带丫头们去院子里候着了。
一阵凉意头额头上传过来。阮微月舒服地像小猪似的哼哼了二声。半开着眼,看着坐在眼前的宋西苏。这几日的风沙,让他的脸更黑了些。不过更英气逼人。此时眉眼也都是平和的,不有平日那般凌厉。
尉迟浩田急匆匆的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被纸包着看不出是什么来的长方形的板状东西。还背着药箱,他先回太子府拿过药,才骑马赶来,头发被吹得有点乱。进屋见宋西苏在,到有点意外,匆忙行了个礼,上去探探阮微月的额头,把过脉,转身在药箱里配好药,立马就送去煎,又给她送了一味丹药进喉。方舒了口气向宋西苏躬躬身道:“眠起受了累,恐怕又受了风吹。她现在只是有点力竭,休息好就没事了。不过在下给她开了一份避免炎症的药,发烧会引起体虚,怕对伤口不好。”
宋西苏听到眠起这二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心里虽然有点不爽利了,但是勉强按下,并没有多言语。只略点点头道:“有劳了。”
尉迟浩田笑笑,退了房去。在园子里逗孩子玩。
阮微月休息了一会儿,又服了药,脸色才好了些。看宋西苏守在床边,惨淡笑道:“前几日,我还睡着没醒,做了很多梦,其实一点也不想醒过来。心里想,要是不醒来,就好了。但梦里有个人问我,想不想活着。我还是说,想。即使这么难,也仍然想睁开眼睛。”
宋西苏伸手拿冷帕子在她脸上抚抚“醒是醒了,病是病了,事情可还没完。今日父亲赏我,是因为我找了你回来,不是因为我去接沈家车队。也说了。他们沈家的事,要我劝你少参和。他心里多恨沈壁之,你也应该知道。想他死一万次的心都有。”宋西苏不动声色道。
“沈壁之已死。”阮微月哼了哼“把他拖出来鞭尸我没意建。还得给父亲拍着巴掌叫好。”
“他死了,鞭他有意思?再说,他儿子不是还活着吗。他把堂堂太子爷的女儿偷去关这么久,只杀他二个儿子,在父亲看来,还是便宜了他的。现在父亲多喜欢你,就有多恨沈家。”宋西苏把帕子在水里透透“你要保着沈尚易,要劝服的是你的宝贝爹。”
“昨儿我说要来接尚易,父亲可没说什么。”阮微月不以为然地说。
宋西苏只笑笑伸手合上她的眼睛:“睡吧。”
阮微月歪歪头,避开他的手:“我想看看尚零。”
紫然抱了沈尚零进来,小小的。粉粉的。圆圆的眼睛,咕噜地转着看上去机灵极了。紫然放他在地上,他就在地上趴着。放他在床上,他就在床上趴着,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阮微月,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咯咯地笑着冲她伸出手只手,嘴里发出短促地啊啊声。
阮微月也学他啊了二声,他更高兴了。又连着啊了几声,向她伸着手。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又转头向宋西苏笑,伸出小手抓着他的手指,兴致勃勃地啊了几声。
“小东西可爱哭,哭了好半天,没把奴婢愁死。”紫然看他现在又乖到不行的样子,有点气恼。
沈尚零听到有声音,先倾耳听了一下,又伸手揪着自己的耳朵,盯着她的嘴巴,张着自己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奶娘找了吗?”
“找了好一些,柳筑说让她们跟小少爷相处试试,看小少爷更喜欢谁。”
阮微月冲他伸伸手,他似起了劲,撅着屁股爬到她身边躺下。小狗似的蜷蜷,他身上有沉重的奶香味。眸子在从窗口漏进来的强光下是深棕色的。纯真无瑕。阮微月扭头看着这个小东西,伸手轻轻拍打着。
宋西苏看着这一大一小慢慢都睡着了。找了个小褥子给沈尚零盖上。轻轻退了出去。
尉迟浩田站在草坪上,平视着他,片刻才微微躬身。
“今儿我回太子府,在父亲那里见到了你们族人,看来你们尉迟是极看重救了太子殿下的女儿,这件事。”宋西苏刻意把‘太子殿下的女儿’这几个字说得很重,说完斜睨了他一眼。
“确实,能为国效力,是家里一些长辈们的心愿。”他不卑不亢
“但是他们却想得太多了。”
尉迟浩田神色自若“眠起伤的地方,是太隐晦了些。肌肤之亲也是事实。如今外面既然已有了传言,尉迟向来门风严责,向殿下表示愿意为此而付起负责任,也是正常之举。”
“你这样一说,我到是想起来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还眠起一个清白。”宋西苏如利刃似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我能这么想,父亲不能这么想?”
尉迟浩田脸色渐渐沉下来。
看着他负手进了屋子,关上玻璃门,小心奕奕坐在床边。紫然慢慢拉上帘子。尉迟浩田轻轻踢了踢草丛里的小石子。
“跟他说什么呢?我看他脸色怪难看的。”宋西苏出门去的动静早就惊醒了浅睡的阮微月,她虽然睡在床上,隔着玻璃听不清外面在说什么,却把尉迟浩田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宋西苏见她看到了,只淡淡说:“尉迟家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今儿去了父亲的书房。我去的时候,听了一小段,所以敲打敲打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阮微月心中会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治个伤罢了。”
宋西苏蹙眉看着她,眼神却有些奇怪。指使紫然抱沈尚零回自己园子去。看她合上门出去了才叹了口气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着些什么。若他们真把你们有肌肤之亲这事搬出来说,父亲就算贵为太子爷,也怕因为这被祖父责罚,说父亲门风不正。十七岁的姑娘,没嫁就罢了,在旁人看来,你当时即便是死了,也比这样救活的好。多少保了个贞洁。父亲是爱极你,才不顾这些。”
阮微月没说话。自己却实在这件事上太疏忽了,忘了这些旧规旧矩,伦礼纲常在人心中有多重。也难怪公孙知那一翻话说得那么郑重,并不是他傻气。他回去之后就禀告了公孙起这件事,公孙起第二日一大早就郑重其事地带着儿子上门了。傻的只有她自己。没看清楚形势。忽略了此时的民风。
“你也是这么想?死了也比救活了好?”
“那时当然没想这么多,只希望能救活。但事后,凶险都已经过去了,自然多想一些,心里会有蒂介。”宋西苏答得很坦然。“恐怕父亲也是这样。所以说尉迟家的实在是愚钝。在这个风口上,还自己凑上去。你明日进宫去,凡事都要谨慎些。”
阮微月点点头。
“宴席,你这样子也不方便去,就好好休息着。我陪着沈尚易去,等宴会完了,再送你回太子府去。可好?”
“晚上年曾明也会来。”
见她担忧的样子宋西苏笑笑“放心罢。有我在。”
他笑得甚为温柔,她也安了心。喝了熬好的药,闭上眼睛沉沉入睡。
闻着浓香的味道醒来,阮微月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二声。床边立着的沈七欢快地上来低声问:“小姐饿了吗?公子异刚从席上差人端来的热汤。”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是好些恶梦。起来喝了二碗汤,用了点饭。也仍觉得有点惶惶的不安。
“宴席开在哪边?”
“在前厅呢,开席有一个时辰了。小姐身边的紫姐姐也跟着少爷去了。”
抬头看看,屋里都掌了灯。外面黑漆漆的。
“尉迟大夫,回太子府去了。说给小姐常服的药,有几味少了些,要亲自去办。”
想是借机去劝诫自己家的人了。他到不是一个笨的。阮微月松了口气。但怎么都有点不放心,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无奈道“扶我起身,去席上瞧瞧。”
坐在轮椅上,往褥子里缩缩,看着前面的被柳筑提在手里摇摇晃晃的玻璃灯盏,身边树影重重,感叹自己真是个劳碌命。
还隔着好远,看到主厅里的灯影摇曳,和着风传来几声丝乐,和女子轻声地吟唱。并不是什么欢快的曲子,倒有几分悲意。听得不甚明白。
“是楚国亡的时候,一位公主写的。”沈七见她似有兴趣,在旁边解释道“她是魏国主的小女儿,魏国有一场战败之后,被送到楚国嫁给了楚国主的大儿子。后来楚国被大月助魏国所灭。她的父亲杀了她的夫君。她自刎死于楚城墙。”
阮微月听着,打了个冷颤。摆手示意要给她加披肩的沈七,自己并不是冷。很长时间不愿意讲话。女音圆润低迷,每一个转音都让人牵心引肺。在黑夜里精灵的悲鸣。
轮椅停在大厅外,许久。
突然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打断了歌声。嘎然而止。
等她的轮椅匆匆被推进大门的时候,席上一片狼籍,年曾明狼狈地被面目狰狞的沈尚易揪着头发半跪于地,半边身子都被血渍浸湿了,一只胳膊被丢在很远的席面上,手指茫然空抓着。宋西苏一只手拿着酒杯,怡然自得地站在旁边。地上跪着一片掌柜。另有几个眼生的,站在旁边脸色有些气急败坏。
沈尚易第一个发现门口脸色惨白的她,慌忙放开年曾明,又丢下剑,双手背在身后狠狠地擦了二下。被溅了一脸血,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那血色映的像只怪兽。他低下头,不自在地,拉着自己的袖子擦擦脸,偷偷瞄二眼她。像小时候做错事时那样,扁着嘴。
宋西苏上前来,接着沈七手里的轮椅扶手。场上一片寂静。地上跪的掌柜们见她来了,都站起身让开一条路。年曾明半躺在地上,挣扎着坐身边,脸色发青,却一语未发。
她强忍着心里的怒意和震惊。扫了一眼在场这些人。向待在墙边的丫头小厮们厉声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一下!”心中有几欲喷薄欲出的气恼和莫明的鼻酸,看着一脸委屈低着头站在身后的沈尚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心中的情绪平复了些,看着已经包好伤的一脸阴沉的年曾明,和重新坐回席上的各个掌柜们。低咳了一声才说话。“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就不再跟你们绕弯子,三天内,我要看到真实的帐本,清点库银。凡不相符的由暗卫封店,涉及到的大小掌柜,举家刺家徽于面,压往九原牧场为苦工。凡补回银两的,概不追究。凡是帐面无误的,上调一级,年奉番倍。在查清楚帐之前,任何人不得与外界接触,柳筑会保证这一点,你们最好不要再怀有其它什么念头。”她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掌柜们“还有什么问题?”
“赵小姐。且不说你跟沈家有没有关系,就算你是沈家的小姐,也只是个女流,好好在家等着出嫁就行了,插手家里的生意合适吗?再者,三少爷没拿半点证据出来,就这样突然砍了总掌柜的一只手,您现在又要把咱们全囚起来,这不是寒着咱们这些掌柜的心。”一直立在旁边脸生的中年人高声道。这张脸阮微月并没见过,可见不是今天下午去了畅意园的那十和个掌柜里的,可能跟他身边站的那一群看了眼生的人一样,是年曾明带来的人。
他话音刚落,沈尚易像动物发怒的前兆低哼了一声,像豹子一样掠上去,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然后用力地一扭。他的四脚像发软的面条一样无力地坠下来。动作快到阮微月来不及制止。她愣了片刻,才大吼了一声“沈尚易!!”
沈尚易回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怒气的样子,松掉手里已经没了气息的人,扁起嘴蹭了几步,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半蹲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腿上。
阮微月扫了那张还保持着惊愕扭曲的人脸,他全身发出一股恶臭。让她胃里翻涌如浪。几欲呕吐,都强忍下来,看着小厮们上去清理。死死抓着沈尚易的手臂。他半趴在她腿上冷冷地扫了一眼堂下那些面色发青的掌柜们。眼睛半眯着,像一只嗜血的鹰鹫。让人不寒而栗,片刻又傻笑起来。看向宋西苏。
宋西苏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二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沈尚易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去。
见纪元带着一众掌柜们,跪伏着,并没有要起身支持年曾明的意思。她松了口气。虽然有了最坏的打算,但也一直给他们留有一丝余地,就是为了不至于真的走到一拍二散的地步。掌柜们丢了前程,她和沈尚易丢了全部旧产。他跪着不动,也是对她表了态,她和年曾明之间的事,他不会再搅和。
年曾明似憎恨地瞪了纪元一眼,他也只当没看到。
“现在既然没有异议,都下去吧。”阮微月有些精疲力尽对受了些惊吓的掌柜们说完这些,他们半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地一个一个退着出去了。怔怔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沈尚易,他的侧脸俊秀又宁静。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极平常的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她上着夹板的那条腿,小心奕奕没有压着它。“还疼吗?”
“不疼。”她伸手用力地扭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以后不可以这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杀了他。人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我也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孩子气地摆摆头,想要从她手下解救出自己的脸。“在路上,柳絮如教我的。他说,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教我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并且夸我很有天赋。说你知道了会高兴的。你为什么不高兴?。”他似有些不解,皱眉瞪着她。
“尚易,答应我,不要再做这种事。”阮微月此时无力跟他细究这些事,没有哪一天让她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又惊惶失措。只一味扳回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大声说“杀一个人罢了。”但看她那张惨白,眼圈却微红的脸,最后还是点点头。
阮微月才松了口气。眼前这张脸熟悉又有点陌生。他冲她眨眨眼,像以前一样做了个乖宝宝的表情。她扯着嘴角想对他笑一笑,却没能成功。
看着春丫头带他回园子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黑暗中。在看着他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扭曲,最后被黑暗吞噬的背影时,她觉得自己被这些无力感击败了。
宋西苏推着她向大门去。
“以前在沈府的事,我以为都过去了。但是看到今天尚易这样。又觉得,一辈子都过不去。他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些奴才怎么对我,怎么对他。他正慢慢醒来,懂得恨别人。十岁的时候,大太太想要掐死他。我拼命拉也拉不开。他睁着眼茫然不知所措看着我,脸色发紫,又拼命地挣扎,这些事,都没过去。他永远都会记得。如今他醒来了,知道那些往事意味着什么。他眼里只有恨。”她的声音有些惊惶,就算强做镇定,也不能让它听上去更平和。
“眠起。”宋西苏停下步子打断她,伸手揉揉她有些冰冷的脸颊,帮她把褥子拉得更高些,挡着半张脸。“都过去了。”
阮微月把头埋在他拉褥子的手臂上。“其实我也害怕,每天半醒,张开眼睛,都会很惊惶,生怕又重回了沈府去。偶尔又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真实。像是马上就会醒的梦。一遍一遍跟自己说,沈壁之真的死了。”何止这像一场梦。身边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突然有一天她会醒来,左舷机窗外飘浮着的白云,哥哥坐在身边打着瞌睡。重生是痛苦的,她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接受真的不能再回去的现实。
但沈尚易要怎么接受他将要面对的那些往事。无疑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次重生。他会不会也像自己想回家一样,想要重新做回那个傻子。最后像她怨恨那次意外似的,怨恨她。
“尚易该怎么办。我看着他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如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些往事给他带来的创伤,要怎么去抚平?为什么别人穿来会变得那么聪明,什么事都能解决,而她却常常感觉总是会被逼到绝壁上。从上郡到咸阳,她的选择似乎带着姐弟二人正走向不可知的方向,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不给他治病,如果没有自以为是,想着为二人搏得更光辉的未来,虽然失去了如今的财势,和认亲后的地位,二个人会不会都轻松些,在乡间生活得很好,更不用让她强做镇压定,卷入这些让人精疲力精,在她能力范围之外的争斗。
轮椅慢慢停下来。宋西苏半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双手。他的手很大,暖暖的,有粗糙的厚茧。“连山川都会在时间里消逝。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他不只有那些不好的回忆,还有你。”他目光笃定“生活里的那点挫折并不算什么。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你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你一直做得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阮微月回头望望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沈府,心中仍是惊惶不定。深吸了二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会好起来的。不过是杀了个奴才。我太小题大作了。”这句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声音虚浮,没有底气。回过头,紧握着宋西苏的手,更用肯定的语气,咬牙切齿地,狠狠地又说了一遍。
宋西苏安抚似的拍着她的手背轻声说:“尚易做得很对。他长大了。虽然不再是你那个乖乖巧巧的傻子,但也不见得会变得多可憎。不过是个奴才。不能说明什么。你是亲则乱,太爱瞎想。”阮微月点点头。却始终用力地抓着他的手,瘦长的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抖。沈尚易那张血脸,在她眼中一晃一晃,像那盏寒夜里的孤灯分外醒目。
回到太子府,有个小丫头在大门口候着,秋夜有些冷,都已经是深夜了,丫头在门房外蹲着,冷得抖抖嗦嗦的。阮微月见了叫紫然把自己随身的大披肩给她披上。小丫头诚惶成恐地推脱了一下,也不敢真拂了主子的意,只好半披半抱着。心里却苦不堪言,这万一要是给管事的看到,免不得要斥责她逾越了。
听这小丫头小侧厅的东西都已经搬到临水的寂雪园,挪了地方,还有些意外。虽然她没什么随身的东西,搬去的无非是一些药草。只是没告知她一声,就这样搬了个干净。却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想来想去,也只有丙姬,这样一来,心中更是郁结不安。眉头也打了结。暗恼她也没个消停。
宋西苏送她到太子府门口,就回去了,丫头引路,紫然推着她向园子去。跟在最后面的,是柳筑非要她带上的一个小厮,叫阿耳,自然也姓沈。样貌轻秀,说话还爱脸红。有他在身边,方便跟沈园联系。柳筑现在也是独档一面了,才过了几天,仿佛过了几年,不禁有点时间如梭的感觉。
寂雪园大得出奇,站在门外看,二边是长长的园墙,园门口摆着二只小石怪做守门兽,认真看一看,是被称为镇魂的怪兽。看到这二个龙头鱼身的新石雕阮微月有点意外,怎么想到用这个代替狮子?石像表面是没经过风雨的亮白色。虽然都入了夜,但纹路仍在灯盏的光亮下看得清晰。衬着镶黄铜钉的红木门分外鲜亮。门边二个守门的小厮见主子来了,都行了礼,转身敲敲门上的兽口环。
正在给园子里的奴才们训话的赵大,听到外面的动静,忙开门见过礼。
“殿下说,叫您放心住着,这边园子差老奴细细打点过。明早,殿下会过来接您一起进宫去。”
阮微月松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个缎面红荷包,塞到赵大手上。“劳您这么晚,还在这边。”这东西,是沈七准备的。准备了好一些,说是在外面打赏奴才用。太子府在她嘴里就成了外面了。苦笑。这些荷包在车上也翻开几个看过,绣着鸟的里面装的是小金珠。绣着兽的,装着银锭,没秀花光面的只是些半两钱,打赏平常的奴才用的。这到是很容易区分。在袖子里摸一摸就能分清,决不会拿错。
赵大笑笑,把红包推回来。“这是老奴的本份。您以后有差什么东西,都尽管差人找老奴。”
阮微月见他不肯要,就作罢了。“不知道陈嬷嬷如今在哪边做事,方便的话,就给我吧。有个老嬷嬷,园子里的丫头们,也有人教导管束着。”
赵大脸色虽然没变化,心里却有些意外,略停了停才说:“恐怕不便。”
阮微月笑笑说“若是陈嬷嬷有事缠身,来不了,能把她的儿子女儿差到我园子里来吗?”笑道“陈嬷嬷是个细致的,想必儿子女儿也不会差到哪去。您帮我跟丙姬说一声,人我就收下了。”
赵大会意点点头。
紫然看着他远去了小声说:“小姐,咱们不必管这档子闲事。”
“看样子,父亲是对这事有所察觉,不然也不会叫赵大来。但丙姬狡猾,肯定推个干净,从赵大的神色看,那陈嬷嬷不用想是不在了,但儿女柳筑早先就叫人带走。应该还是好好的。既然答应了她,就当日行一善吧。”
紫然也就没再说什么。推她进了园子,身后的小厮合上门。迎面而来是片细密的梅林。房舍在间隙隐约可见,脚下一条白玉石条铺的路,二边是数步一盏的灯。一行人进了厅,见过园子里的奴才们,训戒了几句,就让他们各自下去了。
丙姬早先谴来的四个丫头,到是一个都没见了。既然是不在,也省了她的心,也懒得再问。房间跟普通的小姐闺房一样,是二进。只是更精致些。外在有一小间,晚上是丫头婆子们守夜的,有二个小塌可以睡觉。白日里可以让跟在主子身边的奴才,没事都在这歇着。最里间才是阮微月就寝的闺阁。
想想以后这里就是自己家,阮微月还有些不适应。
紫然抱她上了床,又垫好背,让她能半坐着。冰手冰脚的,在厚褥子里也暖了些。
小丫头已经把披肩拿下来,忙不叠地放在床边的架子上。脸涨得有点红扑扑的。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到是很机灵,见主子睡下,就把小暖盒给她掖在怀里。“里面放的都是上等等的好炭烧热的。半点没有烟味,烧的时间也长,您闻闻。”
阮微月拿起来闻闻“真没什么味道。”
小丫头见主子对自己和蔼,也欢喜起来。又问“今儿还送了明日进宫要穿的衣服来,您看看罢?”也不等她答,就跑到床边被一块红布蒙着的架子边,把红布小心地掀开。
净黑缎,没半点多余的装饰。腰带是正红色的。二个颜色配在一起甚为抢眼,庄重。旁边是里衬。白棉质的。层层叠叠。看上去要穿在身上肯定是十分繁琐。旁边挂着一条镶红边的发带,盘子里一只玉头兽簪,镶一点红玉为眼。此时女子的头发,大头随意束着发尾,头上插几支簪就算是很隆重。
“进宫大多穿黑色。是素了点,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小丫头怕她不喜欢,连忙解释。
二人正看着,外间的一个大丫头端着热水进来,见这丫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笑道:“秋西,主子都累了,你还叫主子看这看那的。”小丫头吐吐舌头。缩头立在旁边。大丫头放下热水向阮微月行了礼“奴婢是华阳夫人身边的秋蝉,您还记得吗?”
“夫人还好吗?”阮微月点点头。
“身子还是那样,不能常出园子。今儿殿下过去,要了奴婢过来,夫人知道是来服侍您的,都高兴坏了。嘱咐了好些事。还说您现在身子不好,可千万不能累着,虽说是能动了,也要悠着点。又听说您今儿出去了,提心吊胆的。方才您回来,奴婢就敢忙差人去那边园子回了话,怕夫人担着心睡不好。”
“那是应该的。”阮微月知道她这是怕自己责怪她,进了这边园子还惦念着旧主,才说的这些。
主子们通常都忌惮这种事,在奴才们看来,她并不是华阳夫子的亲女儿,隔着一层。所以才这样小心。忙让她起来。“夫人疼惜我,她睡不好,我也会揪着心。只是你如今过来,夫人身边可会差着人?”
“不差。还有几位妹妹,是跟着夫人多年的。”见她不以为意,秋蝉也松了口气。和紫然二人用热水给她擦洗好。又换上干净的衣服,扶她睡好,阿耳才带了陈嬷嬷的一儿一女进来行礼,她儿子看上去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了,女儿却还年轻,想是晚年得女。因为怕冲撞了主子,孝衣外面罩了件它色的袍子,旁的话并没有多说,只半伏于地一通好哭。可见也是机灵的。安抚下,安排好他们一家子在园子里的住处,分派了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就叫他们下去了。
半歪在床上,听秋蝉在耳边讲了好些宫中的忌讳。不一会儿就有些困倦了,恍恍惚惚。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到昏黄的烛光在自己眼皮上晃晃荡荡,耳中听到紫然和这几个丫头低声说话,让她更觉得安宁了几分。想着,明日要帮沈尚易寻个德性好的老师。悄然入睡。
秋日初升。太子府的二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到了秦王宫正门。安国君下了车,又等阮微月被抬下来,过来接下轮椅,进大门去。巍巍宫门,以它那令人倾倒的威仪让阮微月心存着敬畏。初升的阳光照耀在身着铜甲手持长越的护卫们身上,让人不能直视。
“秦的祖先,是颛顼帝的后代孙女,叫女修。有一天,女修织布的时候,有一只燕子掉落一颗蛋,女修把它吞食了,生下儿子大业。到如今,这么些年了。秦早就不同往日。”安国君推着她一步一步进近那巍峨的宫殿。“有一天,它会更加壮大。”
阮微月略仰着头看着在蓝天下屹立着的宫殿,是这个帝国的心脏。它的深不可测让她有点不能自抑地胆怯起来,面对这个权力和阴谋的集中地,需要比她自己想像更大的勇气。不能像别人那么坦然轻松。不论是怎么想,都觉得进宫不是一件好事,总是会出些什么错漏,也有点底气不足起来。郁闷地叫了声“父亲。”让安国君停下步子“我想回家。”
安国君怔了一下,笑着帮她正了正头顶上的玉簪“傻孩子,你早就回家了,这天下就是你的家。”
“它太大了,空荡荡的。让人感到害怕。好像有什么藏在里面。”阮微月抬头看着没有一丝人气只余有威仪的石头堆彻而成的这一片王家的象征。就像小时候,半夜里突然惊醒,看到半开着黑洞洞的衣柜门勿自晃动。
安国君没有说话,只了苦笑着摇摇头,举步,推着她继续向前。引路的太监低着头,躬身小快步走在前面。
阮微月不安地捏着安国君的手。除了刚才给他们带路的那个。书房里的太监们早就全退下去了。他服侍在远远的高台上书桌后那个白发的老人身边。老人埋头看着什么东西,他在旁边挑着灯。即使是大白日,阳光高照,这房间也不够明亮。房顶很高,让整个房间显得高深,却让人觉得压抑。除了灯蕊燃烧的声音,就只有老人翻阅典籍时书页的声音。
看着他躬腰驼背只像个平常老人的样子,又觉得,这宫殿并不是那么可怕。轻轻松了安国君的手。叹息觉得自己太没用,怎么有点见国家领导人的怯劲。说白了不过是祖父,进来还体恤着她的不便,连礼也没叫她行。这样一想,心中也宽松了些。
老人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人似疲惫了,坐起身。“许达英,给我按按背。人老了,这一会儿就有些累了。”声音昏浊。太监放下手里的灯盏,走到他身侧,用力拿捏。他眯着眼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抬眸向下面问:“几岁了?”
“十七。”
“都十七了,还拉着你父亲的手。寡人有这么可怕?”
阮微月摇摇头“看清了,也不可怕,就松了手。”又抬头看看眼前的昭襄王,眉眼间是有些戾气,但目光还是平和的。脸上有几颗老人斑,在苍白的皮肤上尤其显眼。到让她想到上辈子的祖父,是个很和善的老人。对这他的惧怕又少了几分。多了些自在。
安国君皱着眉正要说话,昭襄王抬手阻了他。“你坐的椅子,是沈家制的?”
“是。是沈家的匠人,得了一个古方,照着做出来的。”
“就是那个沈家捡了你,养你到如今?”
“是。”
“连女儿都会弄丢。”昭襄王睨了安国君一眼。“没有一个让我安省。”
“都是儿子的过失。要说当年的事——”安国君抬头道,脸上却有不甘。还要说话,却被昭襄王打断了,当年那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牵扯的人太多。冲安国君摆摆手。“边境又打起来了,那一群又吵了个不可开交,无非是战与和。你去前殿替我打发了他们罢。”他踌躇了一下,安抚似的看了阮微月一眼,就退出侧门去了。
“立嫡的事,你知道吗?”昭襄王目光锐利了些。“为了你母亲入王室墓园的事,华阳求着太后,说到我这儿来了。”
“不过是顺了父亲的意,父亲觉得亏欠了母亲的,才想着给一个那样的虚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如了父亲的愿,他才能放下。”说到这件事,她重重舒了口气,坦然地看着昭王。
“就是想如了他的愿让他心里能放下?”
“您不也是想给父亲一个放下的机会,才答应了吗。我想,您做父亲的心,跟我们做儿女的心,总是一样的。”
昭王缩回椅子上没有答话。半晌轻轻笑了声说“昨儿得信说,太子府上死了个宫里遣去的老嬷嬷。你知道吗?”
阮微月心中一沉,老老实实点点头。
“没什么话要说?”
又老老实实摇摇头。昭襄王蹙眉打量着她。这个回答却是让他有些意外。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进来伏于地道:“王上,琴公主听说眠起姑娘进了宫,又等了半天,也没见去,在殿里大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