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透一身血污略有些呆滞地站在前厅的正门口。兀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已有些暗红的血渍发呆。在他面前,是急匆匆端着水盆、热水或者毛巾、药材,跑来跑去的家仆们。
尉迟浩田被颛显绑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宋玉透站在院子里,心中燃起过一丝希望,而随着慢慢的走近,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渐渐归于死寂有些狰狞的脸孔。心中一冷,便不再做它想。乖乖低头进了侧房。
他步入那间充满血腥的房间时,被迎面而来的腥味冲得有些头脑发昏。脸色仍努力保持着镇定。坐在床塌边脸色阴沉的定国君见他来了,往后退了二步,让开床前的位子,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冰冷,也有些阴挚。他也顾不上见礼,镇定了一下心神,深吸口气,向床上躺着的血人迎上去。
看上去虽然吓人,铜珠贯穿了她的整个胸腔,却从内脏的缝隙里穿过去,嵌在后背,倒没有伤到根本。另一处,在腿上,伤了筋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气才能打出这样的铜珠,但他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失血过多的话总比内脏坏了好,略定心神沉稳起来。
擦汗的间隙,能看到窗户外面仍旧像一块石碑那样立在那里的宋玉透。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昏迷中的阮微月咕噜着说了句什么,暗沉的血液从她嘴里涌出。定国君看着,手指毫无目标地空抓了一下,又捂了捂自己的嘴,像血水从自己身上流出来被惊吓了似的。他身后的华阳夫人重重地抖了一下,上前半步抓着定国君的手。衣袖随着她轻轻颤抖的身体而慢悠悠地晃动。
北市上
宋西苏渐渐转醒。他漠然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湛蓝的天空。随着马车的颠簸离他时近时远。眼珠渐渐活过来,他重重的吸气,直到肺撕裂似的生痛,才吐出来。整个人像重新活过来似的,空气里充满了市集上各色气味。南箕见主子转醒,揪着的心才算放下来。连连催促赶车的老儿向医馆去。宋西苏舒展了一下四肢,猛然坐起来说:“去太子府。”
走得跌跌撞撞的宋西苏才进了太子府,看到血人一样的宋玉透、小跑着有些惊惶的家奴们,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定国君步子沉重地从侧房刚出来。看着院子中间自己的二个儿子。他脸上并没有他们看惯的冷漠淡然。而是毫不掩饰的悲意与一丝惘然。立在外面的宋大,使机伶的小厮从大厅搬出椅子来,让这位和他儿子一样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太子殿下,在大厅侧门坐下来。
定国君无力地扫了这二个儿子二眼,有点虚弱地摆摆手:“下去吧。”转头看看他们二个人都没动。不由苦笑了一声,:“罢了,带那个刺客上来吧。”
颛显寒着脸一只手捂着手臂上的伤上来回话:“刺客已自尽身亡了”绑来尉迟浩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刺客,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刺客身边零零散落了很多木条木丁什么的。手上的发暗器的怪东西却不见了。他摸摸胸口,那一包散成碎片的东西就在他怀里。
“好,干净。”定国君嘴角含着一丝无奈的讥讽,靠回椅背上。堂堂太子,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而耳边还隐隐传来不知道哪个园子的丝乐声,闭眼道:“叫她们都歇了,华阳,你也去吧,一切都看她的造化了。”
宋大点点头,转身低声向身后的人吩咐:“闭府门,不见外客。各园子无事不要上前院告扰。不得喧闹。”华阳夫人捂着嘴眼睛通红地被二个丫环扶了下去。
定国君闭目半刻说:“叫那些公子小姐们,都来。小夫人们也都来罢。我有话要说。”
不一会儿,顶前就集满了人,定国君一一打量那些少年,姑娘们,有许多竟然是毫无印象的。几个月以前,宋西苏也是这里面的一员。定国君茫然地扫了他们几眼,顿时失去了兴致。只对身后的宋大说:“今日,眠起就是我的女儿。”宋大没有多言,躬身听着。
下面的人群里隐约有些低语声,渐渐地又平息了。小夫人们另站在一边,眼里全是疑惑。宋玉透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定国君正凛然正视着他。高声道:“以后,眠起姓宋。就算她今日折了”说到这儿,停下来片刻说“也是我宋柱的女儿以皇孙礼下葬”又扫了一眼那些挤挤攘攘的人群,突然心生厌恶不耐烦地说:“你们知道就行了,都下去吧。”
宋玉透似没听到这些话。只是像木头桩子似的立着。没有反点反映。
宋西苏捂着胸口退了二步,倚在门边的大树干上。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平静,折了,二个大字却像魔咒在他脑中回荡。茫然想着她折了,自己怎么办。但无法分辨自己是出于那些理还乱的儿女情长,还是出于对丧失了一个好棋的悲痛。
定国君又扫了二眼宋西苏:“你不惊讶吗。眠起是我的女儿。”
“儿子有过这样的设想。所以儿子才千里迢迢去上郡求证。接眠起来咸阳。”他定了定心神,在这时候,他不能乱。他知道这个父亲爱听什么话。
“这样说来,都是为了我?”
宋西苏抬头看着定国君眼睛沉稳无半点造作:“是为了儿子自己。”
“哦?”定国君不动声色仍是那副过于疲惫,精神不济的样子。在这时候他实在是没有多少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只所以这么问,只是想勉强自己转移一下心神,不至于那么惊惶。这种情绪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身上了。
“儿子是想想成为一个对父亲有用的儿子。”
他半眯着眼望着眼前这个一直以为都默默无闻的儿子
这国君听他这样说,心里隐隐还生出些欣慰。便没有再追问,只摆摆手说:“是这样就好。宋国使臣已在来大月路上,不日将到达咸阳。”顿了顿说“你好自为之。”
只是得到这样的回答,宋西苏略有些失望,应答着退下去。颛显看他退出去的背影,眼冷哼了声,立在角落闷声不语。
“玉透。”定国君轻叫了声这个失了魂似的长子。
他略回过神低声道:“父亲。”
宋玉透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早年在南边,后来才接来咸阳,因为他母亲的死,总归跟那个华阳夫人有点关系,与玲珑死是有几分相似,又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心中难免看得更重。再加上,自他之后,那些小夫人们多是因为思念玲珑而收的,说起来自己心里真正有的,不过是他们母子,再加上玲珑母女罢了,也许他母亲的份量不如巧玲珑,但却是真心实意。在定国君心里,多少还是希望自己为王以后,能立他做太子。也算是对他死去的娘亲有个交待。
只是这孩子,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性子表面看来温润实则薄凉凶蛮,府里不如意时仗毙的小夫人,一年也有好几个。做父亲的自己,一向是只当做看不见罢了,他要住哪里,要多少地,要做什么事,也都由他去。好在他虽然性子阴郁,处事却极为老练,交待的差事也办得处处妥贴。也受过父王几次嘉奖。
看他这失魂落魂的样子,却像极了自己得知玲珑身受重伤下落不明的时候。一时间心生悲凄,也不忍心再说点什么,心道,若眠起能救活,以后自然有时间再慢慢开解。若是活不了……想到这儿,仰头摆摆手,闭目道:“她没事的。”别无它言。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又像对宋玉透说。二父子静静地面对面静呆在侧房外面,听着里面隐约传来器具碰撞轻脆的声音。
“儿子在马场。抓到二个人。只说是要杀吕不韦。他们也是使刺客拿的那种暗器,我只当无事。并没有深究。随便问问就杀了。”宋玉透说:“怎么会是眠起。父亲。是我害了她。要是我多问清楚点的话,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宋玉透踉呛着走到定国君面前半跪于膝“是我害了她。”
从他离开江南到咸阳,还从未这样与这个被称作父亲的人这样亲近过。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外人欺负受了屈辱,想回家跟父亲哭诉似的半跪在定国君膝下。“都怪我心软。”说着这样的话,他面目却仍有些狰狞。
定国君想到听到玲珑的消息时,也是这样责备自己。心中的凄楚更胜几分,叹息拍拍蜷着的宋玉透的肩膀,一副难得的慈父姿态:“世事无常,又怎么是我们可以预料。振作些。眠起福厚。定然能逃过此劫。只是……”下面想要说的话,看着此时的宋玉透,怎么也不忍心再说。兀自怔怔看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宋玉透,他既然假做听不见自己之前确立阮微月身份的那一番话,自己又何必非逼他在这样的时刻去面对这个事实。于是不再言语。
站在院门外的宋西苏,从没关紧的门缝里看到这一幕,并未有什么动作。心里明白,这个父亲还是疑着自己的。这点疑心和疏远跟那件旧事还是有关系,母亲用尽办法终究是没能挽回他的感情。南箕跟着自己的主子,也不敢多言。静静地立在旁边。
半晌,宋西苏突然转身匆步向大门去低声道:“叫施氏兄弟带上人,前去官道上接应阮家三少爷。”又停下脚步想了想道“叫他们准备好,在北门等我。”
南箕紧走几步问:“公子,还是休息一下吧,您刚才……”
宋西苏摆摆手:“没事。快去吧。我怕去迟了……”脸色难看了几分,不能护着她,至少能护着那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这是他现在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