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微月坐着小轿，起伏之间阳光从轿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一闪一闪地照在她身上。粉色衣襟里渗着金丝被这样一照，奕奕生辉。她坐得笔直。像是在森林中警觉矗立在原地倾听狮豹声音的羚羊，全身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很烦躁。一下子瘫在轿子里，长吐了一口气，略张开手臂深呼吸二次，又揉揉自己的脸。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在这园子里生活的十年，她总是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想着，世界上那么多地震，瘟疫，怎么就没一场落在上郡的。
不过，现在不用等地震来，自己就要自由了。阮壁之要死了。她把这句话轻轻地说出来，像是要从恶梦中惊醒似的，满怀期待。
十年前自己好不容易跟哥哥一起坐上了去日本参加研讨会的飞机，但是一睁眼，一闭眼，像被闪电击中似的，脑子瞬间多了很多混乱的记忆，自己浑身是血地出现在这，正被一个混小子吊着暴打。这是完完全全的恶梦，没有亲生父母，没有被人疼爱，只有仇视，和不知道原因的被囚养。
她身上有继承前阮微月的记忆与爱恨，也有自己的不甘和痛苦。但是，这一切都要过去了。总会好起来的，阮微月默念，新世纪的女超人，可不能被这点苦难打败了。舒了口长气，似要把肺腑中的压抑感都吐了来似的，又拍拍膝盖，还隐隐有些疼。
轿子只抬到院门就停下来了，为首的小厮拍拍门，叫了侍候她的二个丫头出来扶她进去，就抬着轿子仓忙回去了。
从院里飞一样的扑出来，剑眉星目削瘦的少年，看似与常人无异，笑起来却带着难掩的傻气。一个他的丫头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不敢有片刻怠慢。
阮微月喊了声“傻子”少年抬头看着她，嘿嘿地笑。他是阮壁之的三儿子。据说她被抱来阮家的那天，这个傻子刚出生了，不哭，也不叫，哼都不哼一声。安静异常。太太，生了二个儿子，一个叫尚须十多岁的时候，离家跑了。还有这个老三叫尚易，却是傻的。
傻子嘿嘿地傻笑着，打开二个丫头的手，自己上去扶着阮微月，小心地进去院子里，在早就备好的贵妃塌上躺下，拿了桌上的药酒，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上药，按摩。他一年比一年熟练了，边按着，边看着阮微月的脸色是否好些。
一开始阮微月并不喜欢他，还用狗吓了他好几次。但他不知道痛，也不知道害怕。在她面前把绣花针一根一根扎满自己的手臂，弄得像个刺猬，只为逗她开心。却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阮微月当时说的话，阮尚易并听不懂。但是从那以后，他被允许跟在她身边了。对他来说，这就好了，在这园子里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用阮微月的话说，他们二个人是被遗弃二人组。
他快活地把药抹在手掌上摩擦发热后，再去推拿她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和小巧的膝盖。它苍白而匀称，腿肚子肌肤紧绷着弹性十足，他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有些萧瑟的秋风卷着园子里的落叶在地上转来转去。二个丫头脸有不耐烦在旁边杵着。轮到她们二个，到这冬园里来当值，二个人都极不情愿。只有被叫做春的丫头在帮傻子拿药酒，老老实实侍候在旁边。
“傻子，你爹要死了。”阮微月像是试探似地说。
阮尚易继续笑着推拿，对这话并没有什么反映。那二个丫头青着脸面面相觑。
阮微月抬头抚抚傻子的脸哈哈笑了一声，说“傻！”从身上拿出帕子帮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据说阮尚易是长得最像他爹的一个儿子。端详他的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嘴唇厚而红润。额头有一颗小黑痣，跟阮壁之长在同一个地方，不仔细看，像眉间不小心滴了极小的一点墨汁。
这张脸在他不傻笑的时候，是俊秀儒雅的。那个老头年青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吗。想到如今苟延残喘的枯瘦老人。阮眠之不自觉地抖抖脚。时间真是太可怕的东西，把一个人变成这副模样。又觉得他很可怜。
傻子停下手，探寻地望着她。她摆摆手说：“没事，你累吗？”
他快活地摇头。
春丫头说：“三少爷今儿还没吃东西呢。您走了，他就巴巴在院门口守着。”
傻子听到，脸上有些红又有跃跃欲试的神情，挥挥手，春丫头看了，转头对那二个丫头说：“少爷叫你们下去吧”。
等二个丫头退了出去。他一本正经在地站到阮微月眼前，似又有些胆怯，回首看看春丫头。春丫头对他笑笑说：“少爷快让小姐也高兴高兴。”
他才鼓起勇气，把嘴张得大大的，发出短促的，‘饿’的音。又咳咳清清喉咙发出略长的“乐”。声音如指甲抓玻璃的尖锐。得意地看着笑出来的阮微月。春丫头忙给他送上茶水，湿润湿润喉咙。他冲阮微月伸伸脸颊，阮微月大笑，坐起来探起身，揪着他的脸颊拉得他整个脸都变了形，才又轻轻在上面啄了一下。阮尚易委屈地揉揉脸。她兴冲冲地对春丫头说：“叫厨房做些好吃的，都饿了。”
春丫头说：“房里都备着呢，少爷先前使我去传来的。”
“是嘛！”这到令阮微月有些意外。傻子变聪明了，知道照顾人了。
阮尚易傻笑着过来扶她进去。
她边往屋里走边问春丫头：“你什么时候听到少爷说话的。我竟然都不知道。”说罢打量打量穿着淡绿色对襟衫的春丫头。长的样貌很普通，脸上还有些小雀斑，全身朴实无华，只头上那一只凤头钗到是有些抢眼了。
春丫头缩了二步，低头说：“前二日。当时记讲得还不是很清楚，少爷也不让我告诉您。”
阮微月松开阮尚易的手，坐到厅中间摆满菜的桌子旁边怏怏道：“说来，也有些气馁，教了他这么久，第一句话竟然是说给你听的。”边说着，边拉阮尚易坐下来，给他胸前围上块锦帕，才让他吃饭。春丫头笑了笑，上来服侍二个主子吃饭。
扫了一眼她头上的凤钗，阮微月道：“以后老爷去了，也就只有我们能照看着他了。”停下来，看了看她变了色的脸，才继续说：“那阮尚玉的东西，你也敢随便要？！你知道柳芷兰最恨什么。”
春丫头打了个寒颤，慌忙把凤头钗拔下来，跪在地上。“二小姐，大少爷他硬要奴婢收下的，奴婢……”
阮微月专心给她的傻弟弟喂饭。阮尚玉四处拉拢人，连自己身边的丫头，都没放过，意图不言自明。那自己要怎么办。没有钱，也没有权，更无依靠。这次真的能跑掉吗。跑出去以后该怎么办啊。苦闷。脸皱成一团。
春丫头禁声垂首默默跪着。过了一会儿，觉得委屈，嘤嘤地哭起来。
她侍候这个傻少爷，也算是尽心尽力，这次的事也确实有些为难，那是大少爷，他一个不高兴把她丢出去卖给人伢子也说不定。这一个傻少爷和一个血脉都没半点星的假小姐，在家里连发言权都没有，又拿什么能保住她呢。阮尚易见她哭，停下吃饭，好奇地看着她。
阮微月见他左右是不肯再吃饭了，放下手中的碗筷说：“如今阮壁之是要去了，外面那些仆役们见风使驼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却是带着尚易长大的半个亲人，就算是你如今转了这个舵，阮尚玉就能轻易放过你？当年，尚须人都走了，他还把尚须的丫头们全卖出去的事你忘了？那大丫头春月可是活活吊死在自己房门口。离了主子，丫头们的命都不值钱。他拉拢你，是因为你这个丫头多好？还不是想得利用你。利用完，你能讨个什么好？”
春丫头打着冷颤抓着自己的膝盖。
“你们这些贴身丫头，除了实实地服侍好自己的主子，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念头？，你得盼望主子过得好你才有好日子过！”阮微月按捺着心中的郁闷，瞥了一眼她。
春丫头抽泣地应声说：“小姐只怪奴婢当时想岔了，以后绝不会再犯糊涂，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地服侍少爷，就饶了奴婢吧。”
“起来吧，现在家里正乱着，别给尚易惹事。你这样跪着哭，他也不肯吃饭。”见她还是个听教的。阮微月松了口气。脸也有了笑意。春丫头爬起来，慌忙抹掉脸上的眼泪。凤头钗摘了之后，头发散乱地披着，看上去甚为凄厉。
阮微月从自己头上摘了只玉簪下来，走过去给春丫头重新把头发挽上。她的手轻柔有力，身上浮着淡淡的清香，似是有些叹息地轻声说：“你这丫头素来精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犯这样的糊涂了。我保不了你，还有大太太不是吗，你毕竟是尚易的丫头。”语气到是有了和缓。这是自己唯一能用的丫头。再想想府里这些事，哪有穿来的人混得自己这样烂的。苦涩，心里像打翻了整壶不加糖的苦咖啡。
春丫头小声说：“奴婢羞愧。小姐素来待奴婢恩重如山，以后绝不会再犯了。只是，您也别指望太太了”。
“怎么？”阮微月一惊又出了什么蹊巧不成。
“奴婢有个同乡，是大太太那边送膳食的，说送过去的食盒有几天都没动过了，太太恐怕早不在园子里了。”
阮微月怔了怔，跑了？那老头一死，这些太太，姨娘不是应该都在园子里抢家产吗？最有可能胜出的太太，怎么却临阵脱逃了？回头看了一眼专心吃饭的傻子，按奈下心中的疑惑笑说：“那只有我们三人相依为命罢。有饭一起吃，有粥一起喝。”给春丫头挽好头发，回去给她的傻弟弟继续喂饭，叫春丫头退下去把哭花的脸好好洗洗。
看着阮尚易专心吃饭的脸，想着这院子终于开始乱了。重重地趴在桌子上，懒得再动一动。
此时，春园。柳姨娘半依在小塌上假寐。天色已经晚了，屋里掌了灯，小圆桌旁边坐着的是回来准备丧事的各地布庄的总掌柜们。
她略抬抬眼皮，看着这些面色沉重又有些惊惶的老先生，又重重看了一眼坐在最左边那个中年青衣男人，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收回目光，掩嘴而笑。虽然年岁有些，但也还有几分风骚撩人。只是眼角泛起浅浅的鱼尾纹。
“老爷子的情况，你们怕是都知道了。”她坐起来，昂首把在场的人都扫了遍。“老爷子虽然没说什么，只是这家里以后的事，怕也只有尚玉能出来撑个门面，以后，还要请各位都多多照应着，他必竟年轻。”
右边第一位听了，皱眉道：“这话我本不该说，可是，必竟长子是尚须少爷，老爷去了，还是应该找他回来才是。再者，既然老爷没有吩咐庄子铺子上以后谁管事，您现在就招我们来商议交帐本的事，是不是太急了点。”
听他这么说，堂下各人神色不一。
最左边的中年男子咳嗽了一声说：“老爷子现在的身体，也不过拖个一时半刻了，那尚须少爷，也不可能在这一会儿就能找得到，现在交出帐本，虽然是有些仓促，但是一缓不如一急，省得老爷一过世，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生出事端来。交出来还是更稳妥些。我玉食斋，就先交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本帐恭敬地呈上去。
他旁边的老者见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转过身闭目不言。在桌的各位见到他的动作，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喝茶。
柳姨娘这时心里却是不痛快，见他不表态，其它的老家伙也都不开口，只好问道：“年掌柜，你怎么说。”
那老人家眼神锐利，站起来直视柳姨娘说：“姨娘，旁的话我这老奴才也不敢妄言，只是一条，谁有梅花印章，奴才的帐就交给谁。自老爷开门立户以后，向来都是认印不认人的。老奴年纪大了，等夜露下来就不方便走，老奴先退下了”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如此说，也接连着站起身，寻了各种由头走了。
柳姨娘早就恨这个老东西恨得牙痛。只是他是跟着阮壁之一起打下这片家业的老人，又是总掌柜的。家里不论什么产业，都是他经手，轻易动摇不了他，也总是没有办法寻到他的错处。也只能这样恨恨而已。
只是那梅花印章，谁知道阮壁之藏在哪儿。狠狠地坐回塌上。手里的的茶盏掷在地上，摔得粉碎。被丫头抱着在里间睡觉一岁的五少爷阮尚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大哭起来。
还停留在外面院角的年掌柜，听到这声摔杯和随即而来屋内的一片喧闹声，不屑地一笑，拜别了簇在他身边的掌柜们，钻回停在门口的小轿。对轿边的小厮年平说：“去柳先生那里。”
年平回话说：“刚听那边的丫头们说，柳先生现在恐怕在老爷那儿了。”
他怔怔，转念说：“那去老爷那。”他对这个姨太太，是很看不上眼的。出生小户人家，一个好好的儿子也给她教得阴狠手辣目光短浅又无能。这样的人怎么执掌阮家大业。他叹息着摇摇头，只是要是老爷子真的去了……他脸上泛起一层贪婪的喜色。忍不住在轿子里得意地微微一笑。畅快地拿起烟袋。
年掌柜的轿子刚过去，从暗处窜出一个黑影，走到院门的灯下，看上去二十来岁，皮肤微黑。发丝高高地以白带束于头顶。轻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尘“这阮家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又整整衣襟背起手里的药箱。跃上墙消失在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