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的困境在于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图景。几个世纪以来,西方思想都是在主观思维的框架中绕圈子。启蒙主义时期,人们还基本认为价值是一种事实,所有正面价值都是统一的整体,存在着可以发现的客观真理,人类的目的是给定的,美德即知识等等。但随着人类自我意识的增强,价值的根源逐渐从客体转向主体,人成为一切意义和价值的根源。就此而言,现代西方的主流思想家,如康德、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等都属于主观主义哲学家。
事实表明,关键还不在主体性的概念,而在超验的概念。排除了超验的事物,如何才能将主体意义转化为客体意义,这是胡塞尔现象学想要解决却又无法解决的。主体性哲学宣扬的内在超越既不可能,也属徒劳,这样的人类解决方案不过是自我实现的神话。正如帕托切克所指出,几个世纪来,“思想家们到处寻找,发现人类尚未创造出一种道德,一种真正令人信服的原则和安全可靠的内在控制,因为它根本不可能被创造出来”。同样是沿着这一主观思维的思路,现代语言分析学派认为,诸如理念、无限、绝对、自我、真实等皆无经验对象与之对应,只是主观的体验,因此形而上学是无意义的陈述;而当后现代主义审视主体性时,更是发现其虚妄所在。按照福柯的看法,真理其实都是权力话语的产物。于是问题的实质就不在于有没有绝对真理,而在于谁有权力声称掌握了绝对真理,即尼采所说的“谁在说话”的问题。
与胡塞尔欲将“生命世界”进一步还原为纯粹意识世界不同,萨米亚特哲学坚持中世纪人眼里的“自在世界”。在那里,在人类之外,存在着某种超客体的绝对实在,它是一切价值的根源,人类对此只能谦卑地弯下腰来。正是在这点上,捷克萨米亚特作者与任何西方主流学术都迥然不同。在他们看来,首先,真理非如后现代主义所认为的那样,它是存在的,有意义的;其次,真理也非如现代主义所认为的那样,它是外在的、超验的;第三,真理也非如德国古典哲学所认为的那样,它是被发现的,不是被创造的。
经历了20世纪的灾难后,我们再也不能无条件相信任何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够没有意义世界而生存下去。在这方面,萨米亚特作者给我们指出了思考另一种现代性的可能。对于我们所受的教育来说,这一个现代性相当陌生,那就是超验世界的存在。
在萨米亚特作者看来,前笛卡尔世界是个统一的“自在世界”。用哈维尔的话说,就是“将生活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由的想象”。各种单个的知识碎片的积聚不能获得真理,要获得真理,只能关注于真理本身,倾听它的声音。主体也不是一个分离的现实,从客体世界中分离出来,而是内在地交织于“自在世界”之中。而只有将世界和人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们才能发现价值,发现本质。
这一哲学传统可以追溯到捷克的“共和国之父”马萨里克。马萨里克原是一个著名哲学家,1918年捷克独立后,他成为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在20世纪30年代,马萨里克的思想就曾独树一帜,他将客观与价值的真实结合起来,声称“意义也是一种事实”,它有着与我们的真实生活相联系的完全切实的内容,在我们探讨它之前,它早已存在。
托马斯·加里格·马萨里克(TomáGarrigueMasaryk,1850—1937),捷克斯洛伐克首任总统。由于在争取独立中所起的作用,同爱德华·贝奈斯和米兰·什特凡尼克一起,被称作捷克斯洛伐克开国三元勋。曾三次连任总统。换言之,意义与价值内在于“自在世界”,而不是被人任意赋予一个无意义的现实。他的这一思想被帕托切克、哈维尔等人所重申与发扬,由此产生了萨米亚特作者的重要命题——“生活在真实中”,重新许诺寻求意义、承担自由的责任。
与萨特宣称的“存在先于本质”相反,萨米亚特作者实际上主张传统信仰的“本质先于存在”。这种与绝对相联系的存在本质乃是事实的真理,不是原理性的真理,“是赋予那些漂浮在虚无海洋上孤立的‘意义之岛’一致性与完整性的‘海底山脉’,是对虚无的唯一有效的防卫”(哈维尔语)。主体只能通过自己存在于世界中的方式,去接近这一真理,从而相信世界的善和爱,相信自由和宽容,相信正义可以得到奖赏。
帕托切克对普遍人权观念的阐述便是基于这一立场,“深信国家和社会必须认可某些高于它们的绝对的事物,某些即使对它们来说也是受制于此、神圣的和不可侵犯的事物”。这个观念类似于基督教早期的思想,即如果我不服从一个政府,是因为它只是一个人间的政府,不能代表绝对真理。也就是说,现代国家的基本价值诸如个人自由之类,应该建立在超验的事物之上,如果国家的价值根基是主观赋予的,那这些价值就一定是相对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解释,由人组成的政府就可能以各种名义戕害自由。
颇有意味的是,萨米亚特作者不太谈论自由主义的市场、法治和权利等观念,他们谈论最多的是良知、责任。这在一个政治高压下冷漠和顺从的社会,或许尤为必要。对于功利主义来说,自由只是人类获取经验利益的手段,因此它不能反对人们为了面包而放弃自由。而对于萨米亚特作者来说,诸如真理、责任、自由等则属于先验的价值范畴,具有形上根据的绝对律令。“有些事物是值得为之受难的”,帕托切克的这句名言表明,自由和责任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出于良知,是接受必须接受的东西。正如帕托切克所说:“听从一种责任感,超越所有政治责任和权力之上的责任,这是他们唯一真实而可靠的根基。”在绝对的、超验的、普适的真理面前,一个内心追求自由的人除了责任,别无选择。
显然,“生活在真理中”不是对权力者提出的要求,而是对无权者提出的要求,是在存在意义上直接面对自由、责任与牺牲一类的哲学问题。在后来发表的那篇纪念帕托切克的长文《无权者的权力》中,哈维尔对后极权制度下人的精神状态作了进一步的剖析:人们认可谎言,甘愿与谎言和平共处,是因为许多人不能超越生活的表象世界,“屈服于功利主义,每个人都有些向往混入没有个性的人群之中,舒服地顺流而下进入伪生活之河流”,从而丧失了良知和责任,而后极权制度正是依靠着非道德化,加速了这一精神堕落的过程。
不是没有自由就没有责任,而是没有责任就不配享受自由。“生活在真实中”就是重新获得对那些高于人类生存的事物的责任感,重新获得人的尊严和价值。只有意识到这一点,人们才会“主要不是出于恐惧或个人的利益,而是出于尊重人的内在里最高的东西,他对义务和共同福祉的理解,对需要承担责任的理解,哪怕是承受某些不幸、误解与某种危险”(帕托切克语)。这也使得萨米亚特作者反对现代政治的功利原则,主张“反政治的政治”,试图将政治关怀建立在某种终极价值关怀的基础上。
我们常提到康德的星空,其实往往是一无所感。而萨米亚特作者却是真正地在仰望星空。在瓦楚利克的《捷克梦之书》中,这位萨米亚特的重要作家写道:“我并不是声称我的思想是有关主体的真理,它是我心灵的真理。”是的,心灵才是萨米亚特作者最重要的参数。对我们来说,他们的思想植根于另一种现实的概念,另一种现代性的范式,因而也提供了世界的一个可供选择的图像。那就是拒绝从“存在”(being)的世界被掷入“生存”(existence)的世界,重新回到从前的信仰传统,明确表示对某个超验之物的渴求。换言之,就是对世界的再入魅。
对于这一超验之物,大多数萨米亚特作者并未将之理解成宗教的上帝,而是理解成某种超验的实在。这种超验的根据是模糊的隐喻的,但他们反对的恰恰是过去那种清晰的导致极权的体系化根据。如哈维尔就多次说过,他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他又说:“我从小就感觉到有一种高于我的存在,那是意义和最高道德权威的所在。而且,在‘世界’的事件后面,有一种更深刻的秩序和意义。”用他的另一个隐喻来说,这个秩序和意义就是“绝对的地平线”。就现代世界政治的权力实质而言,这种对精神的强调或许过于理想,但也正是由于此,哈维尔与其他萨米亚特作者才能表现出极大的道德勇气,以微小的个人与强大的权力对抗。因为在他们看来,回归统一的“自在世界”,重寻真理的源头,这不仅仅是在自我拯救,也是在拯救被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和相对主义拖入深渊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