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洞房下来,一位长得很福泽的妇人,一边替新人挂蚊帐,一边念念有词:蚊帐挂得四四方,夫妻好合百年长;蚊帐挂得四四正,儿孙满堂多吉庆。夜深,当洞房内只剩下一对新人后,他们饮了“合卺酒”。再后,琼把扣儿喊去水房洗澡更衣。在水房回洞房的走廊上,扣儿遇见了婆婆珍。珍尴尴尬尬一笑,就蝙蝠一样消失了。回到洞房,扣儿发现房内空无一人。那一夜,扣儿躺在阔大的花板床上,疲惫不堪却又无法入睡,想象从哪条路走都不通顺,眼泪把枕巾打湿得可以拧出一片海一山盐。
第二天,蛋对扣儿说,我这几天太疲累了,不好意思啊。第三天第四天还是如此。蛋不好意思到第五天时,珍备了厚礼、红包,请媒婆率二位新人“回门”去了一趟龙潭寺,对扣儿舅妈家表示了再三的感谢。
在“回门”的过程中,扣儿舅妈看见蛋和扣儿总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以为二人还害着羞,也没当回事儿;而媒婆发觉扣儿射来的目光有质问、怨恨甚至绝望。媒过无数女人的媒婆,对面前这个十八岁女人的目光分析不透,剪不断理还乱,百思不解。
“回门”之后的一个雨夜,蛋拎着一壶草莓酒闯入洞房,把睡梦中的扣儿撕扯得赤条条的,摁在床上就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胡亲乱摸。焦躁难抑的蛋一边动作一边把自己的上衣抹了,露出白晃晃的胸背。扣儿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几万年了,因此一面惊恐不已,一面还是把身体合盘托出,任由自己的男人在上面纵马放任。就在扣儿渐有状况渐入佳境、准备为出征凯旋的皇帝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时,赤裸着上身的皇帝却站在床上弃妃一样嘤嘤哭泣起来。
--蛋,来呀。
--我来不了。
--咋了?
--我不行。
--咋了?
--我不是男人?
--咋了?
--被马咬了。
--啥?
--小时候被马咬了。
--你脱了我看看。
--我不。
--脱!
--不。
当扣儿抓着蛋的腰带哗啦一声像剐一只青蛙、一把抹下蛋的长短裤套后,大禁大叫一声天呀!之后就昏了过去。
珍一直在等着这声叫喊的出现,所以这声叫喊就是惊动了甑子场的所有人,也不能把她惊动。当珍想到除她以外的其他人,应该是把这声叫喊,听成新婚夫妇叫床才有的另一种含意时,就幽幽地笑了。
准确地讲,珍还是这声叫喊的始肇者、策划人和执行官。如果不生个蛋出来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生出蛋不把蛋放在院坝玩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把蛋放在院坝而不把蛋养大让其自然夭折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后来不找媒婆非要为蛋娶个女人回来不可不会有这声叫喊,如果找的不是扣儿而是一个石女也不会有这声叫喊。所以说珍是这声叫喊的肇始者、策划人和执行官。
二
蛋也叫喊过。那声叫喊,改变了蛋一生的命运。
蛋四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珍为他笼上一件简易得只有几根布条、小雀雀完全敞放在布条外边的衣饰,撂在院坝中玩耍。在追击一只屎壳郎的战斗中,蛋深入敌境,一直追到了院坝边角的那棵老槐树下。
那年夏天出奇地热。老槐树下拴着的那匹枣红色老公马,正在树阴中歇凉,虽然是歇着凉,它还是热得不行--连肚皮下那根打杵一般的肉棒,都伸缩着散发出骚烘烘的热气。蛋对自己闯入马的国界一无所知、对矗立在面前的庞然大物熟视无睹,他只专注于一只小小的屎壳郎,以及一场盛大的追击之战。
没有任何征兆,马突然就狂暴起来,一低脖子,吧叽一声脆响,把蛋的小雀雀叼离了身子,又一甩马头,小雀雀就如彩虹飞上了蓝天。蛋的小雀雀自此人间蒸发,珍找遍了甑子场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郎中告诉珍,她只要不过夜找来小雀雀,他就能把它接上。后来有位长工说,小雀雀飞向蓝天后,老槐树上立即扑楞楞扇起了一只硕大的乌鸦,冲着小雀雀飞去。
蛋的惊天哭喊带来了蛋一家人的惊天哭喊。
正在午休中腾云驾雾、做着怪梦的蛋他阿爸,穿着肥大的裤衩首先冲了出来。他一看见儿子的小雀雀不翼而飞,而老公马乌绿的嘴唇,还在舔着蛋的小雀雀桩头和再下面的一对兄亲般的蛋蛋时,怒不可遏,一拳就向马头飞去。老公马一下变得比主人更加怒不可遏,更加生气,一伸蹄子,主人的胸脯就传来一声闷雷。主人摇晃了几下,重重倒地,倒在四蹄乱弹、大哭大叫的儿子身边。
珍和女儿以及琼、几个长短工冲了出来。他们怕老公马再次伤害到蛋他阿爸和小少爷,首先就把二人拖出了险境。
珍看见儿子胯裆血乎乎的,怕看错了,凑近了再看后,就嚎啕不止起来,儿呐,你的小雀雀哪去了,我们家的命根子哪去了啊!
蛋他阿爸在地上喘着气:是狗日的马……马咬了……杀,杀死马……狗日的马。
于是长短工们抓了扁担、锄头就向老公马冲去。老公马挨了一扁担后,一个长嘶,挣断绳索,跃上碌碡,化马为虎,绝尘而去,瞬间没入在了莽莽苍苍的龙泉山中。这匹老公马在蛋还没出生的许多年前就在蛋家了,一直不开腔不出气,老老实实,乖戾无比,任谁都可以呼来使去的,谁也想不到它会突然发作,揭竿而起,把主人家弄出改天换地的动静。
老公马化虎绝尘而去的瞬间回头望了蛋他阿爸一眼,蛋他阿爸看见马脸变虎脸变人脸,他一下就想起这正是几十年来不间断出现在他梦中的上辈子那个仇家的脸。而老公马回头望他一眼时还酣畅无比挑衅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记住,我是猺!
蛋他阿爸知道,猺,正是他上辈仇家的名字。
马化虎飞去,怎么可能?陌生人满脸疑惑地望着扣儿婆婆。扣儿婆婆什么也没有的,被陌生人一望,反给望出了疑惑。扣儿婆婆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反正没编,甑子场人都这么说好,不信,你问问他们。
扣儿婆婆说的他们,是甑子场街檐下,那些有事无事耗光阴的老人。我和陌生人,把扣儿婆婆接出石碾村,陪她在甑子场街街巷巷瞎转悠。转悠累了,在洛水湿地公园里歇了小半天。经过安府门前时,她故意别着头,不看。我和陌生人相视一笑,又相视一叹。
我说,猺的故事,我信。我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说的是唐末龙洛乡下村民郝二。郝二逢人就说,其祖父以医卜为业,老年后则放弃本业,喜欢看人画虎,自己亦迷上画虎,画得满屋都是。听人说,成都一药店养有一活虎,他于是每月进城观活虎数次,儿孙若不允,他则举杖打儿孙。自此,还嗜好上了食生肉。一天夜里,开庄门出去,杳无踪迹。有行人说:当夜有一老虎跳入成都羊马城内,城门为此半闭了半日,是军士爬上城墙将虎射杀,并分而食之。后人认为,其祖父不归,化为了那只老虎。于是找到那些吃虎肉的人,获虎骨数块,葬在了龙洛。
陌生人说,又一个编故事的,作家嘛,小菜。
我说,我是编故事的家伙,但这个讲郝二祖父的故事可不是编的。它出现在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卷八“好画虎”中。你去图书馆翻翻,或上网搜搜,就知道我没诳你了。
陌生人故作倒竖柳眉状,你敢,诳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我嬉皮笑脸,你还不是我老婆呢,就对我这么凶,不怕我得气管炎?
陌生人撒娇:扣儿婆婆,你看这人欺负我!
甑子场最好的郎中很快就来了。蛋他阿爸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月,就进入坟山向他祖宗报告那个仇家的情况去了。蛋躺了一个多月桩头就干疤脱痂了。
郎中说,蛋他阿爸不是被老公马踢死的,而是被活活气死的。他给蛋他阿爸接气;他用东气,蛋他阿爸变西气;他用火气,蛋他阿爸变水气;结果南辕北辙,总也接不上。
蛋他阿爸的一生,不仅是经营土地、让土地多产粮食的一生,也是经营婆娘身体、让婆娘生出带枪带蛋的公崽的一生。经营土地虽说辛苦却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有所获,可经营婆娘身体却是费力不讨好,广种薄收,事与愿违,婆娘要么多年不来气,要么连续产下几个女崽儿,气得蛋他阿爸常常做一些休了婆娘或再娶几房作小、却永远不敢说出的不切实际的空想。几个女崽儿要么远嫁他乡成为泼出去的水,要么得怪病一命呜呼,身边这两个还没长出胸脯来的女崽儿恐怕也终是难逃姐姐们的既定命运。
好在苍天有眼,老来得子。可一家人正把这个独苗苗当金蛋蛋伺候、好容易盘到四岁时,上辈仇家托身的老公马又叼去了独苗苗的小雀雀,叼去了自己这脉家族的命根子。而让自己拼了吃奶的力,再鼓干劲,也是万不能在婆娘身上再立新功的,其难度无异于把皇帝拉下马。
摩挲着儿子胯裆里那小半拉子肉桩头想到这里,甑子场粮户蛋他阿爸觉得自己的宿命如儿子桩头一般到头了,一辈子的眼光纷纷上路回走,分秒之间全部回到了他的眼眶。被眼光挟裹着回到眼眶的,还有祖宗、蛋、女儿、婆娘、土地、房屋、牲口、粮食、银票,以及整夜整夜为广种薄收而白白流失的乳白色稠黏金子,以及一切不合适宜的空想--蛋他阿爸拾掇起这一切,高高兴兴上路了。
珍把一个女儿送到外乡、一个女儿送到坟山后,蛋就长大了。蛋长大了,而桩头还是那么小,这就让珍坐不住了。珍一直盼望着那截桩头能奇迹般地发新芽、添新桠,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并一直锲而不舍地为这种奇迹寻找着奇医、奇方和奇药的支撑。蛋成人后,为安慰阿妈那万分之一的希望,又把阿妈锲而不舍的传统继承了下来。
但这一切,都是在一种极其隐秘的状态下进行的。
还是在蛋他阿爸临死前的浑浑沌沌状态时,蛋他阿爸就万分慎重异常清醒地对珍一遍又一遍说出了自己不是遗嘱的遗嘱,他要求把蛋小雀雀飞走一事作为家族重大秘密处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半点风声。
珍明白男人的意思,也认同男人留下这条伟大遗嘱的英明性和正确性。这个小雀雀是家族人丁兴旺、后继有人的有力表征,是老天因上辈子没做过恶事而对这辈子施与的根脉性血脉性奖掖,是蛋他阿爸作为男人、蛋他阿妈作为女人二者结合的完美结晶与最佳凭证,是家族傲立于龙洛地主之林的強大支撑和信誉保证,是家人说得起话放得昂屁的光鲜脸面……
后来,当蛋有了喉结疙瘩和胡须脚脚,完全长大成人,珍又立时发觉男人的伟大遗嘱还应落实在蛋的婚配上,否则,二十来年劳心费力积重难返修筑的城堡,就会在顷刻之间四门大开,让里面的一切见光变:蚊帐变成蛇皮,羊变成癞蛤蟆,人变成四只脚,金条变成木砖,声音变成狗屎……
按照男人的遗嘱,珍立即用银元、谷子和雇佣关系作为筹码承诺,把知道小雀雀事件的人数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并又在这个最小范围内予以了快速有效地封口。
按照男人遗嘱的延伸理论,蛋一到年龄就必须结婚,先大搞,一两年后就必须搞大,然后生子崽,生孙崽,二代孙,三代孙,一窝一窝生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须一件一件做,到了蛋开年就将吃上二十四岁饭这个阶段,珍就开始着手这个阶段的事了。基于方方面面的种种考虑,珍请了媒婆,并对媒婆说出了儿子择偶的条件与标准。对于雇主的奇怪条件与标准,媒婆本想抛个建设性的意见,但一看见雇主深思熟虑、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和一份颇为厚实的酬金,就闭了自己一张臭嘴。
蛋一开始是不想娶亲的,但老妈子把他一顿臭骂后他就不说不了。那是一个夜晚,珍摸进儿子睡房,开始是和风细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着说着就激动得老泪起来:儿呐,不娶个焐脚的,你冬天咋个上床呀?你一个吃二十四岁饭的男人,走在大街上,别人问你咋不说个亲,你咋个回呀,脸面咋个搁呀?我们啥都有了,只需要你一个门面一张脸,你婆娘就是你的门面,你的脸!你龟儿子只想你自己,你不想想你死鬼老阿爸最后说的那番言子?我们家断子绝孙了,你狗日的就不怕别人骑上我们脖子拉屎,把我们的家产霸了去?不肖,不肖哇……
珍这边一心想为儿子娶亲时,扣儿舅妈那边一心想把扣儿嫁出去。
扣儿家被一场神秘大火烧得精光后,扣儿就被舅妈收留了。舅父想收留,但舅父无权收留。舅妈不想收留,但终是受不了男人婆娘嘴一般没日没夜的唠叨和搅肇,只好同意收留。如此勉强的收留意见,决定了扣儿在这个家庭中的生存境况--在亲女儿都觉得是给别人养的家庭,一个收养的外甥女算啥呢?
在父母家里娇生惯养来着的扣儿,本想在舅父家也延续着这种习惯,只读点闲书,做点女红,无奈舅妈却不依。舅妈说,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哪有这种好事,你有手有脚就不能做点我家的事?由于舅妈强调了那个我字,扣儿就知道舅妈已把自己这个外甥女当外人了。扣儿本来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被舅妈一蹩,连女佣活儿也会干了。到这时,扣儿已成了真正的孤女。既便这样,舅妈也不舒坦,女佣她是可以随便打骂的,对扣儿也可以打骂,却不能随便,因为随便了的话,家中那个婆娘嘴一般的男人就会在晚上与她唱对台戏--你想我不想,你不要我偏要!
待终于等到扣儿的下边见了红,上边起了山,舅妈就开始打起了如何泼一盆水出去换一桶金回来的算盘。并且,她不允许泼出去的水再回来,她知道回来的水已不新鲜,不新鲜的水别说金连铜连铁也换不回来,甚至白送或者倒贴也没人要。
因为男女双方家庭都有这样那样一些小九九,故当他们双方都从各自请的算命人那里得知“合八字”并不成功时,立马偷偷改写了庚贴。前者改写是因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后者改写是因为即使不可为也要为--幸不幸福是扣儿的事,水换金才是自己的事。总之双方对八字的强硬态度,是合也得合,不合也得合。
扣儿半夜里大喊一声天呀后,就蒙了双眼,冲出家门,像逃出魔窟的死囚,没命地跑出了甑子场。她沿着弯腰曲背的山丘小路跑着,并不知道跑向哪里。后来发觉,自己竟然跑在了回阿爸阿妈家的方向。明白前边只是一所废墟后,又跑向回舅妈家的路上。不想回舅妈家去,可不去舅妈家又去哪里呢?对着头顶上的星空母狼一样嗷嗷嗷嚎叫了一阵后,就向洛水河跑去。到了河边,她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跳了下去。
她是在洞房花板床上醒来的。醒来后一睁眼就看见郎中、珍、蛋。郎中的眼光是职业的,里面透出一种医术的骄傲与自足。珍与蛋的眼光很复杂,羞愧、责备、安慰、苦的、甜的,什么都有。不用说,扣儿是被尾随而至的蛋救上岸的。高贵的安和不高贵的鱼儿,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但来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