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亲说坊间都在传颂岐王少年英才，我亦颇为仰慕，希望父亲能将岐王引来府中让我见上一见。我说这话时，是那般言不由衷。坊间对岐王的称颂是不假，但我自己委实对这个得到父亲厚爱的传奇少年没有好感。
我的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便过世了。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一直未嫁，留在府中照顾我们姐弟。她虽然对我们的衣食起居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只与我的姐姐亲密如母女，待我总是有些疏离。在我长大后，我甚至在那份疏离之后，还能隐约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情绪，像是嫉妒像是愧悔。我的奶娘安婶，是府里管家安叔的妻子。因府里仆役较少，平日里她总是忙忙碌碌地帮着安叔操劳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没有太多的闲暇陪着我玩。我的姐姐比我年长两三岁，因我太淘气，幼时她总是喊我“讨厌鬼”，不肯与我同玩。安亭倒是待我极好，对我亲如兄弟，可是他也常常被他父亲安叔指使着到处跑腿干这干那。父亲是府里最疼我的人，也是我最最喜欢和亲近的人。可是父亲每日里都要往东宫去，给二皇子岐王授课，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白日里，若是师傅在府中，我应着父亲强身健体的要求跟着师傅学些功夫拳脚。但是师傅常年四处云游，一年难得在府中几个月。我便常常孤单地呆在府中，巴巴地盼着父亲早些儿回来。父亲回来，便会给我带些宫中的好吃的，将我抱在膝上教我读书识字，给我讲故事，还会吹xiao给我听，唱着温柔的歌儿哄我睡觉。但对于父亲满口夸赞的那个少年岐王，尽管我日日吃着他让父亲带给我的美味糕点，却只因他白日里总是霸住父亲，我便一直讨厌他。直到后来有一阵子日日跟着骆敬之到府外玩耍，我才找到了新的乐趣，不再因为父亲日日都陪在那岐王身边，便对那少年岐王心怀怨恨。
尽管长大后，对于那个哥哥被送往敌国为质，母亲早亡，在严厉父皇的监督下不得不早早参与朝政的少年，多了些理解和同情，但那也不表示我完全不介意他分去了我一半的父爱。眼下我假意跟父亲说自己仰慕他，想与他结交，完全是因为事先答应了姐姐的要求，须得为姐姐的幸福助上一臂之力。
父亲看着我，微笑道：“子矜好像一向不喜欢岐王呢。往日岐王多次过府来，说要瞧瞧咱们家小公子，子矜都借口溜出去玩了呢。”
“呃，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呢。现在我想多交结朋友总是好的。况且，民间对岐王有这么好的口碑，父亲也总是称赞他，所以子矜也想认识他，多向他学习呢。”
“这样啊，那好。改日父亲带岐王来府中，让子矜见见。”父亲对我的要求一向不会拒绝，姐姐果然料得不错。
因为姐姐的关系，我已经完全摈弃了曾经对岐王的恶念。如今，我满心好奇地想知道这个很可能会成为我姐夫的少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甚至还下定决心要多多讨好他，以便这个年纪轻轻便权倾天下的未来姐夫将来能善待和提携我这个小舅子。
这天我从锦绣楼吃过午饭回家，刚进门家仆阿忠便告知我：岐王殿下到府上来了，老爷说让小公子一回来就到书房去。
哦，岐王来了么，我兴奋地要往父亲书房奔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扭头对阿忠道：“阿忠哥，你快去绣阁跟我姐姐说我让她到花园里看花。这会儿就去说。”
阿忠点头：“好，小公子。我这就去告诉大小姐去。”
看着阿忠的背影，我狡黠一笑，这才快步向父亲书房走去。才近书房，便听书房传来父亲的笑声。我敲敲门，隔着门叫了声“爹”，便听得父亲的温和的声音道：“是子矜回来了么？快进来吧。”
我推门进屋，正看见父亲温和的笑眼。我笑着说：“爹，我回来啦。阿忠说岐王殿下过府来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转向了屋里另外一个人。一看之下，我竟愣住了。
那人乍见我，也很有些讶异，问道：“原来肖公子竟真是太傅家的小公子么？”语毕，视线却不曾从我身上移开，幽深漆黑的眼瞳中情绪流转，似惊讶似了然，又仿佛带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失望，最终复归平静，优雅地对着我微笑。长身玉立，丰姿秀逸，正是月前在锦绣楼中自称齐煜的那位神仙少年。
父亲见状问道：“子矜和岐王之前见过吗？”
我瞪着岐王，微有不忿：“没见过。只见过燕将军家的两位公子。”
父亲闻言，只一怔便猜到了原委，笑道：“好好好，之前没见过，今天见着了。刚刚岐王看到你去年送父亲的这幅ju花图，正夸你的画画得极有神韵呢。”
我抬眼看过去，那是去年重阳我送父亲的礼物。画的是山石边一棵瘦菊傲霜挺立，落款的印章是肖小。画画是我唯一尚能见人的才艺，曾得到父亲的称赞，亦在外受到不少人的追捧，对此我尚算有些信心。岐王能在父亲面前如此赞美我的画，无论他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为客套，私心里我都还是颇为高兴。
“爹爹日日夸赞殿下年轻有为，聪慧过人。子矜颇为仰慕。今日得见，殿下真是比传说中的更有风采。子矜能见到殿下，真是三生有幸呢。”我平日较少与其他世家子弟交往，最是不会客套，如今厚着脸皮说出这番客套话来，自己也觉得不自然，仿佛舌头都短了一截。
果然，连爹爹都有些诧异地瞧了我一眼。那岐王只是静静看着我，微微地笑。
我于困窘中生出一丝恼怒，便只想快快地完成答应姐姐的事。当下眼珠一转，转了话题：“殿下喜欢花吗？我家除了ju花，花园里还种了许多别的花哩。眼下就有一株君子兰，开得正好，殿下愿意同我去瞧瞧吗？”
“哦，是么？太傅家的花，当别有一番风姿，阿煜真有些好奇，想去瞧瞧呢。”岐王眼中满含笑意看着我，然后转过头来像是要征求父亲的意见。
我大喜，心道这岐王真是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人儿。我唯恐父亲拦阻，便对父亲说道：“爹，我带岐王上花园看看花，一会儿便将人送回来。”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把拉住岐王的手腕往屋外拖去。
那岐王被我拖出书房，走上拐角的回廊，忽道：“子矜，可因我在锦绣楼隐瞒身份生气？”
我松开抓住他手腕的手，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有什么好生气的？齐煜齐煜，能在锦绣楼里巧遇微服私访的岐王殿下，可不真是奇遇么？”
他一声轻笑，道：“还真是奇遇呢。我也不曾料到酒肆里仗义助人的少年奇侠原来是我太傅家的小公子呢。”
看他目光温柔地瞧着我，我觉得也没有必要为这般小事计较，便道：“既然大家互相隐瞒了身份，那就当互相扯平喽。”
他点头道：“好。”
我在前面领路，岐王紧紧跟在身后。拐过几重回廊，便到了花园。我四下张望寻找姐姐的身影。正在疑惑间，就见姐姐带了贴身的丫鬟隐翠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我大喜，装成不期然偶遇：“啊，原来姐姐也在这儿赏花呢。岐王殿下过府来了，姐姐快来见过。”
扭过头来，对那岐王引见：“殿下，这是我的姐姐，名叫夏云霓。”
岐王轻轻点头对姐姐回礼，依然保持着微笑：“我曾在桃花节上见过令姐的风采。”
哦，既然互相都这么惦记，那是不是表示有戏？我偷偷打量着两人，笑着说：“既然这样，姐姐便做回东道主，引殿下赏赏花吧。”
让我央爹爹引岐王过府来，是姐姐的主意，但这赏花的桥段，却是我事先的设计。这也不是我的创意，原是从戏文里学来的。戏里头小姐拿不准书生的心意，便让丫鬟诓骗了书生到花园赏花。那小姐早早儿就候在了花园里，见了书生就装作巧遇一同赏花。此时丫鬟便借故将那小姐的美貌夸上一番，比作时令盛开的鲜花，然后乘机问那书生花儿可美。那书生但凡不是太蠢，便会知道这是借花喻人。如若对那小姐有意，便会答花儿真美。如此两人便心意相通，最后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私以为这真是个好主意，姐姐也一口同意，由我将那岐王诓到花园。但我亦生性害羞，借花喻人这事儿我是不好意思做的，最后便定下来由姐姐那伶牙俐齿的丫鬟隐翠担此重任。
熟料，这隐翠今日见了那岐王，竟立时双颊绯红，眼带羞怯，完全没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泼辣劲儿。姐姐领着岐王在园子中转了大半圈，那丫头也没吱半声。我朝她递了眼色，也没见她有任何反应，原先商量好的说辞一句没有说出来。我想到父亲还等在书房中，心里便有些着急。
我偷眼看看姐姐，又看看岐王，终于硬着头皮开了口：“呃，殿下。”
我一开口，那岐王的眼光便立时落到了我身上，我心中更加紧张：“呃，这个……这个，我姐姐种了一棵报岁兰。呐，就是这棵。开花的这棵。”
“哦，我看到了。”他带着笑意的眼光依然停留在我身上，并不向那花儿瞅上一眼。我心里气急那隐翠，却想不起原先给隐翠安排好的说辞。
“这是我姐姐亲手种的。我觉得很好看，嗯，好看，我很喜欢。嗯，那个，殿下，你喜不喜欢？”我终于鼓起勇气，豁出去，迎上岐王的目光，问了此番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的话一出口，便感觉姐姐和隐翠都摒住呼吸，期待地看向了岐王。
岐王似略略闪了一下神，朝那花儿瞅了一眼，目光重又落回到我身上。那目光中情绪复杂，变幻不定，带着探究带着疑惑，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一切了然。最终，他微微一笑道：“阿煜看不懂花呢。不过，阿煜真是没见过这么美的花儿。我很喜欢。”
我大喜，心中顿感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满脸欣喜地冲着岐王笑，他也温柔地望着我笑。我扭过头来对姐姐眨眨眼，意思是：你看，我的任务可完成了哦。姐姐已经满脸绯红，她偷眼看一下岐王，眼中的娇羞已经是藏也藏不住了。她给岐王福了个礼，便怀着欣喜和羞怯带了隐翠离去。
我偏了头打量岐王，他比我尚高出半个头去。站得如此之近，我若看他的眼，需微微仰了头。他本就生得秀丽无比，此时又如此温柔地瞧着我，我亦感到很是亲切温暖。
我对着他笑：“我以前很讨厌殿下，因为有了殿下，爹爹便不能时时陪在子矜身边。不过，今日发现殿下是这般善解人意，讨人喜欢，子矜也开始喜欢殿下了呢。”
岐王闻言笑出声来：“子矜真是直爽乖巧得可爱！”他的笑声亦温柔爽朗，看向我的眸子漆黑闪亮，正如姐姐所说像夜空里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