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些劲儿将门拉开至一人宽,闪身进去,复又回身将暗格门拉回原处。
当他转身定眼一看,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他看到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机关秘道,而是高高低低满坑满谷的书籍与字画。那地板、书柜、木箱、桌面,一扎扎,一捆捆,一格格,一堆堆,一箱箱……壮观、庞杂,却丝毫不显零乱。
这里间只留东边一扇窗户,靠墙位置错落有致地摆有几个高大的木格书柜、一张很大的紫檀书桌以及一把酸枝木椅。那些字画有的装裱成幅悬挂在墙,有的随意散搁在书桌之上,而大部分都卷成卷轴,一卷卷的插在墙角的几个大陶罐里。
刀思管很是奇怪,这明明不过一间收藏书籍字画的普通书房,怎么需要弄个暗格,而且还不许外人出入?
他随手翻了翻最靠门边书架上的一列书,发现全是同一作者的作品,再去翻看其它各处,还是出自同一人,竟然就连字画也不例外。这个发现比刚一进来看到汗牛充栋的藏书让他更为惊讶,因为这所有藏品的唯一作者不是别个,正是他最为崇爱敬重的前朝学者——杨升庵先生。
顺手摊开放在桌边的卷轴,那是一幅行书直条,墨笔纸本,上书:“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曰恕,有一事而可以百世守之曰忍。人非贤莫交,念非善莫举,事非见莫说,物非义莫取。贵莫贵于求过,病莫病于愎谏。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由我自轻。众善之门在于虚,百福之基在于慈。自家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想自己身心到后日置之何处,顾本来面目在古时像个甚人。”笔势平和,遒美健秀。题识为杨慎,钤印有俩:白印“臣杨慎印”;朱印只“升庵”二字。
刀思管难抑心中狂喜逐一翻看,这书房几乎齐集升庵先生一生所有的作品与字画,他满心满眼的艳羡。要知道,这也是他最大的人生梦想。但毕竟自己偏安一隅,条件与能力皆限,仅藏有其中之一二。真真意想不到,在这儿竟会遇到一个与自己有相同心思之人,刀思管一阵又一阵的心花怒放。
“养伤期间,定要争取将这些书集仔细的好好读上一遍。”刀思管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转头又想,万一阿桐的父亲回来,不同意我留下或另行安置搬往客房,那岂不是就得与梦寐以求的典籍痛失机缘?一想到这,他不由得先行感概一番。
刀思管弯腰从脚边的木箱里拿起一卷《古今风谣》,盘腿往地上一坐,就这么的靠着箱壁入神地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民间歌谣专集,收录了自上古尧至嘉靖年初古今民谣约二百八十余首,从先秦古籍及历代有关文献中搜罗摘引时谣、童谣、韵语和注文,以古籍传引的先后为序,加以编排。一路读来,刀思管愈发的对编纂者深怀钦佩。
要知道当时编者因维持“皇统”谏议“大礼仪”违背了新帝意愿而遭致两次廷杖,几乎丧命,后被谪戍滇地三十余年,最后死于戍所。放逐期间,他并未因生活凄苦与环境恶劣而颓废不振,而是游历考察,著书立说,设馆讲学,广收弟子,孜孜不倦地写作与研究,完成了大量轰动一时的学术著作,使得当时中国的文坛中心一度南移。
不过,因着流放生涯久居荒凉之地,寻查原著核对不易,他有时只能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去进行写作论著。环观这些与其等身之丰富著述,史哲、诗文、词曲、音律、金石、书画、天文、地理、生物、医学、宗教、语言、民俗等等,其涉猎之广、研究之深绝无前人可与之比肩。
刀思管翻卷着手中的书页,想象着作者在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困苦与艰辛,所有那些与之相关的故事与传说似涓流般缓缓地潜入冥思。
杨慎,这个万世不遇的“百科全书式”的博学家,颖慧、好学、善良、耿直,却因遇主昏庸无良,以致仕途坎坷半生悲凉,最终落得个漂泊南荒、客死他乡。更难得其于苦逆之境能终生坚守,抱负难展之下尚可无私奉献,且福泽一方。纵观其生平,伉俪情深奈何两地相思,才学卓异苦无子嗣承传,实在令人不禁扼腕嗟叹。
刀思管一时间感觉气闷异常,起得身来,站到窗边深深地长吸一口气,然后又狠狠地呼将出来,胸口竟然隐隐有些儿作痛。
金银花,十二朵,
么姨妈,来接我。
猪打柴,狗烧火,
猫儿煮饭笑死我。
方脑壳,哈戳戳,
不拐弯,走直角,
遇到祸事跑不脱。
……
忽地听见阿桐叨着儿歌进了后院,不一会儿声音便到了厢房。刀思管赶紧压住呼吸不敢大声动作,生怕被她发现。
阿桐在外间诧异地“咦?”了一声,又跑到院子接连唤了几声“师傅”,见没人应,便一路念念有词的又折回前院。刀思管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她边走边嘟嚷着什么“奇怪奇怪真奇怪,师傅转眼就不在!”,实是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