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漫天卷着团团白絮似的纷纷扬扬。
傍晚时分,远远地急急的一阵杂乱马蹄,声声坚锐,细密而有力,一下下的击碎了寒风中凝冰般的沉寂。
一匹棕黄藏马从南边急驰而来,飞速掠过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巷,一路狂奔。
经过一座四合五天井式的院落,马背上的人倏地纵身一跃,从院门墙头跳了进去,身下那匹马沿着石街继续疾奔向前。
落地那一瞬,伤口处,神经猛然一紧,揪心揪肺地痛,两额刹时飞汗,差点就叫出声来。安顿身形的当儿,眼角余光扫过连接二进门处的檐廊,发现有一小娃正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四五岁的光景,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眨得正欢。
而此时门外街巷转角处马蹄声紧,他心内一急,不加思量地下意识手袖一抖,正想扬出手去,只见那娃娃冲他灿烂一笑,做了个“嘘”的手势,他愕然一顿,手便生硬地止在了半途。
就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喊道:“对,应该是往那边去了,快,循着蹄印给我继续追!”
然后一阵马蹄踢踏,随着天色渐行渐远了去。
那口提在嗓子眼的真气一松,人一下便瘫软下来,沿着墙角根一溜就坐到了地上,连抬眼再看那娃儿的力气都没有了。
感觉那娃娃跨过门槛轻轻走到跟前来,他用力将头抬起靠在墙壁上,睁开眼,很虚弱地朝她裂一裂嘴,算是招呼。
这是一女娃儿,葱绿缎面碎花对襟长袄,湖蓝色大花黑布棉裤,头上羊皮毛毡帽右侧挂着只小银铃,胸前一个大银项圈,脚上一双绛紫绣花童鞋,手里拎着个拨浪鼓叮咚叮咚。
“你受伤了么?”女孩儿很关切地悄声询问。他一听这小姑娘说的是麽些话,想来这一气猛跑是跑到麽么部族的地域来了。于是点点头,嗯一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你走不动了是吧?”小女孩一边探究地歪着脑袋看他一边问。见他表情痛苦不予答话,接着又说:“那你就在我们家养好伤再回去喽,别怕啊,勇敢一点。”说完还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庄然的样子。
好歹他能听懂一些,顿时被这可爱的小娃弄得有点哭笑不得,一堂堂八尺爷们,被一个豆点大的小屁孩奶声奶气地哄着拍着说别害怕,勇敢一点,若让人知道了可真要笑掉大牙。
他刚想说点什么,屋内有人在叫:“阿桐~,阿桐~,外面风大,屋里吃饭去。”隐约是汉人的川语,他心中一愕,不再说话。
女娃嘴里边大声应着:“哦,知道了,就来就来~”边回头对他小声告诫:“千万别乱跑,你要乖啊~我很快就过来。”
“啊,乖?”听得他一口气呛上鼻来,差点背过气去。
女娃儿急匆匆地往屋里跑,进了门回身用力地将二进门的门扇小心关拢好,然后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伴着一串拔浪鼓的叮咚声,响到堂屋那边去了。
转眼间,天地静了下来,很静,甚至听不到风声。
雪还在下。
他一动不动地靠着墙根坐着,早已化作一尊静穆的人形雕像。
他开始觉得冷,饿,间或还有痛。伤口已被雪块封住了,结了一层薄脆的冰血痂。
稍顷,冷痛饥饿的感觉在一点点地褪减,知觉与意识如天色般慢慢地暗沉下去,且渐次加深,一寸一寸,沉下去,然后,再沉下去……
浓浓的困意缠绕上来了,昏钝钝的,他很想脑袋一歪就这么躺下了睡去。
迷糊间,象是有人双手握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好几摇。他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但他知道,这人没有恶意,只是试图唤醒他。
那人加大些许力度,又推摇了半天,没见动静,便改扯他蒙在脸上的那块布。他本能想出手阻止,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布被扯开了,他还是没睁开眼,或许并不是真的睁不开,而是太累了,只想此刻安然睡去。
突然有只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捏几秒,松一下,再捏几秒,又松一下,最后竟然紧捏住不放了,同时还使劲往他左边耳洞里吹气。他一口气喘不过,嘴一张就咳了出来,耳朵进了风,身体打个激灵,人一下便清醒多了。
借着院里穿过门缝递透出来的一丝微弱光线,他才看清又是那女娃儿。她笑嬉嬉地盯着他,右手正一甩一甩地耍着那块蒙面黑布。
她嘿嘿一笑,压低声调说:“你应该不是坏人,坏人不会这么乖。”接着又说:“但你又不象好人,好人不兴蒙着脸蛋到处乱蹿跳进别人家。”
咚,他重又将头蹭着墙壁歪垂下来,闭上眼睛装死。
老天,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的脑子,一下又被打回了原态。
阿桐一把揪过他的耳朵,将小嘴贴近急急的说道:“快起来跟我走,我可背不动你!我将‘石头’关到柴房里去了,给了它三个甜粑粑呢。不过它吃完之前一定得去放它出来,不然它可要吠得全城的人都跑出来了啦。”嬉笑语气瞬间收敛起来,那种认真让人不由得端起精神。
他扶着墙慢慢撑起身子,试着伸展一下手脚,让几乎凝滞的血液在体内活络过来。在雪里蜷了半晚,差点麻成一坨肉雕。
阿桐跨进二门踮脚在廊柱上取下一小火把,回头看一眼,见人跟了过来,于是便专心走在前面引路。
沿左边檐廊一直走大概五十来米,又见一小天井,与他跳墙落脚处那个介于两进门间的小天井一般大,尽头有一道小门,阿桐蹑手蹑脚地推开小半边,回头招手让他快步跟上。他转头四处看看,天太黑,没有月光,就着火把的光线只能隐约瞧得见前面的阿桐,其它什么也看不清了。
进得小门,里面是一小院落,沿碎石花径前行大约二十米然后往右一拐,推门进了一厢房。阿桐左手举着火把,右手将一小木方桌上的油灯点亮,然后回头一笑,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了,阿爹阿嫫(妈妈)这几天都不在家,你就先藏在阿爹这草药房里吧。桌上有酥油茶和粑粑,还有一瓶治伤的药丸,那是我在阿爹的药柜子里找来的,不知对你管不管用。屋子里间有个卧榻,阿爹午间有时会在那里歇息。你吃好了就赶紧睡哦,我若出来太久了阿暮(曾祖母)会发现的,明天一早我再来啊。”
说完没等他回话,转身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隐隐听见对面厢房木门轻启,接着有狗儿哼哼几声,然后就安静了,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微弱心跳。
饥寒交迫之下也顾不得礼仪姿态了,再说,此刻再怎么姿态也没人瞅了去。于是饿虎下山饿狼擒羊般地扑到桌边一阵风卷残云,顷刻间扫荡完桌上所有能吃的,当然,那瓶药丸除外。他闻了闻,只吃了一颗,就着那罐香浓的酥油茶。
然后,他进了里间,倒下便睡死过去。
当他再张开眼睛,几缕浅金的丝线正悬挂在雕花木窗的边沿,叶影绰绰,清香扑鼻,那一刻,有点失真,兼而失神。
有多久没睡上一顿好觉了?一闭眼,又浮现那遍地的尸身与黑红血迹。此时此刻,在他这近十年的生命当中,当真是极为奢侈。
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估计昨晚的药丸还是管用。他伸手从胸口里衣掏出一个红底雕金龙凤木盒,打开内层四方箱看着便开始兀自出神。一块方寸黄铜,到底承载了什么?他的心又开始揪痛,他无法不去怀想那惨死的父母兄嫂及族人,多么无辜。
外屋有人推门进来,他赶紧将木盒收起,复又脸朝里躺下装睡。肯定是阿桐,他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一扬。
阿桐象是在桌上放下一些东西,然后敲了好几下里间的木板门,没见人应,“呼啦”的一下就蹿了进来。见刀思管还在睡,冲到榻前,起脚踢他的屁股,边轻嚷嚷边扯他的衣袖,“快起来快起来,吃早餐了,太阳都晒屁股啦。”
他故意不动,想看阿桐会怎么个闹,等了半晌,却没见动静。他有些儿奇怪,这小娃儿怎的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又过了好一阵,他终是忍不住,偷偷转过脸来张望。
不转还好,这一转冷不防一个粑粑从天而降,“啪”的一声塞进他嘴巴,想叫也叫不出声来。
阿桐在一旁吃吃吃地捂嘴笑,前翻后仰的。
他故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发现她穿了件石榴红织锦短袄,外罩明黄绸缎小马褂,碧青色棉长裤,黑布棉鞋。今天没戴帽子,乌黑柔顺的头发用两根天蓝色丝带分扎绑起,在头顶两侧分别束了个秀气的小圆髻,细长的丝带随意地垂落在耳侧。柔嫩的小圆脸,细细的柳叶眉,大眼睛笑得眯成两弯月芽,长长的睫毛颤啊颤的,因着大笑,两颊绯红,好一个娇俏娃娃。
他低头看看自己,虽是一身锦衣,早已脏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且上面还东一斑西一块的结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褐血印,裂口处还粘连着身体的伤口脱不下来,头上的束带松了,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整一个窘困潦倒的逃荒难民。他在心里哀叹一声,就这么咬着那块粑粑翻身下床,径直走出外屋,坐到桌前。
桌上是酥油茶、乳饼和饵块,正冒着腾腾热气,他拿下咬在嘴里的粑粑,凑上去猛吸一口气,肚里的肠子马上就很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
阿桐拖过一张椅子先行爬了上去,跪趴在桌沿双手托着下巴看他。桌子太高,她坐着还够不着。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跳进我们家?”阿桐一口气说出这几个昨晚一直想问的问题。
“刀思管,盏达人,从干崖来,看你们家围墙高就跳进来了。”麽些话刀思管听得一些,却是不大会说,想着阿桐肯定听不懂傣语,于是只好用不大熟练的汉话回她。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阿桐听他说汉语,也就改用汉话问他。
“说复杂了你也不懂,反正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刀思管一仰头将壶口对准嘴巴猛灌了满满一嘴酥油茶,一边大口嚼着饼,一边吐字不清地回答。
“那你就简单说呗。”阿桐斜瞟一眼过去,撇撇小嘴说道。
“最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叫岳凤的丧尽天良的奸人杀害了他的首领一族六百多人,夺去朝廷官印与金牌印符,还勾结外族势力攻占相邻各地,烧杀抢掠,我的父母兄嫂和族人也被杀了,我拿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跑出来,他们就拼命追赶想夺回去。就这些了,你明不明白我可不管了。”
阿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顿了半刻,她黑眼珠一转,问:“那是不是我救了你一命?”
刀思管想了想,点头说:“嗯,算是吧。”
“那你还不赶紧向我叩谢?”
“叩谢???!你说说,要怎么个叩怎么个谢法?”
“就是你跪到地上向我磕头,说‘多谢阿桐姑娘你仗义相救,请受我刀思管一拜!’然后就‘咚’一声将头磕到地板上去,磕得越响就表示你越感激。”
刀思管此时正好拎起铜茶壶往嘴里倒酥油茶,猛然间听到阿桐这番怪话,刚进嘴的酥油茶“噗~”一声全给喷了出来。还好,只是喷到了地上。
可阿桐很认真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刀思管只好问:“那我只道谢不叩头会是如何?”
阿桐眨眨眼说:“那我就让‘石头’天天陪着你睡。”
一想到那只据说可以吠得全城的人都跑出来的狗,他不由得有点害怕,估计这小妞或许真的是会这般去做。
虽说大恩不言谢,但好歹表一下态度也是需要的。可是,让自己对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磕响头也太那个了吧???
真是令人抓狂!!!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想出一个自认绝妙无双的办法来。